我青年丧母,留下了终天之恨。
年近耄耋,一想到母亲,仍然泪流不止。
现在竟把思母之情移到了咪咪身上。
我心跳手颤,赶快拿来鱼饭,让咪咪饱餐一顿。
但是,没有得到家人的同意,我仍然得把咪咪留在外面。
而我又放心不下,经常出去看她。
我住的朗润园小山重叠,林深树茂,应该说是猫的天堂。
可是咪咪硬是不走,总卧在我住宅周围。
我有时晚上打手电出来找她,在临湖的石头缝中往往能发现白色的东西,那是咪咪。
见了我,她又咪噢直叫。
她眼睛似乎有了病,老是泪汪汪的。
她的泪也引起了我的泪,我们相对而泣。
我这样一个走遍天涯海角饱经沧桑的垂暮之年的老人,竟为这样一只小猫而失神落魄,对别人来说,可能难以解释,但对我自己来说,却是很容易解释的。
从报纸上看到,定居台湾的老友梁实秋先生,在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是他的猫。
我读了大为欣慰,引为“同志”,这也可以说是“猫坛”佳话吧。
我现在再也不硬充英雄好汉了,我俯首承认我是多愁善感的。
咪咪这样一只小猫就戳穿了我这一只“纸老虎”。
我了解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并不感到有什么难堪。
现在,我正在香港讲学,住在中文大学会友楼中。
此地背山面海,临窗一望,海天混茫,水波不兴,青螺数点,帆影一片,风光异常美妙,园中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兼又有主人盛情款待,我心中此时乐也。
然而我却常有“山川信美非吾土”之感,我怀念北京燕园中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书房,我那堆满书案的稿子。
我想到北国就要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哪得不回头?”我归心似箭,决不会“回头”。
特别是当我想到咪咪时,我仿佛听到她的咪噢的哀鸣,心里颤抖不停,想立刻插翅回去。
小猫吃不到我亲手给她的鱼肉,也许大惑不解:“我的主人哪里去了呢?”猫们不会理解人们的悲欢离合。
我庆幸她不理解,否则更会痛苦了。
好在我留港时间即将结束,我不久就能够见到我的家人,我的朋友。
燕园中又多了一个我,咪咪会特别高兴的,她的病也许会好了。
北望云天万里,我为咪咪祝福。
1988年11月8日写于香港中文大学会友楼
1996年1月2日重抄于北大燕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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