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莎是被钟声惊醒的。
她撑着双臂,猛然坐起,撕心裂肺的叫喊卡在喉咙里。
隆隆的钟声还在响,划开寂静的夜幕。
叶莎坐在床上,浑身上下都已被冷汗浸湿,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夕。
她茫然四顾,却看不见爆炸和烈火,也没有废墟或死尸。
窗外夜空一片静谧,笼罩行星的黑洞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
叶莎清楚记得,自己陷入黑暗前,正被最后一批北宸禁卫护送着,撤往帝都星的摆渡口岸。
战火蔓延得太快,摆渡口岸挤满了慌不择路的普通民众,所有的摆渡艇都已经超载,但仍有源源不断的人想要挤上去。
现场数百万人慌不择路,搭乘摆渡艇前往航天空港,是唯一的生路。
作为帝国皇女,叶莎不能在民众面前逃跑,她让出了自己的私人舰船,带着帝都星戍卫军为逃难的民众断后。
然后,叶莎亲眼见证了帝国的黄昏。
虫族铺天盖地,自天际汹涌而来,叶莎刚刚看清那群怪物的模样,就倒在了虫子的巨镰之下。
璀璨的帝国之都,在那一天变成人间炼狱。
叶莎死得很痛苦,到现在她还能感觉到脖颈上的冰凉,虫子的镰足切开了她的动脉,她满眼只能看见血色和绝望。
那么此时此刻……她难道是活在梦里?
叶莎冷静下来,环顾自己所在的房间。
这里既熟悉,又陌生,似乎好几年前,曾在帝国皇宫住过同样的卧室。
叶莎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仔细审视。
镜子里还是她自己没错。
叶莎沙哑着嗓子,伸出食指按住太阳穴,开口道:“Starry,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话音刚落,太阳穴微微跳动了一下,皮肤下的植入超脑被唤醒。
轻快的男中音在叶莎脑海里响起,抑扬顿挫地回答:“主座钟楼刚刚敲过十二声,现在的时间是00:01:32,按照殿下平时的生理作息时间,您应该重新回到床上休息。不过我扫描过您的脑波,您现在的情绪非常激动,需要我播放助眠音乐协助您入睡吗?太过兴奋可是会失眠的噢,或者我可以为您联络皇家科学院,索取安眠类药物,但是长期服用可能会对您的神经系统造成损……”
叶莎打断啰嗦的人工智能,“关闭自由对话模式,回答我的问题,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我今天做了什么事?”
“今天是星际公历907年,帝都星标准时间8月9日,现在时间是00:02:19。”
Starry,超脑主控智能AI,在叶莎身边扮演着管家和秘书的角色。
这家伙特殊录制的语音极有磁性,说话时就像古典歌剧的念白,连周围的气氛都变得端庄起来。
“殿下今天参加了例行的朝会,主题是雷柏行省战役的后续处理。由于黎奂元帅带领帝国舰队,在战役中取得了巨大胜利,五域联盟不得不发出了谈判请求。朝会针对谈判条款进行了讨论,但因为各部门意见不一,最终没有得出结论。”
“朝会过后,您和大皇子一起用了午餐,下午又出席了援助战争孤儿的慈善活动,陪孩子们玩了很久。晚上回到皇宫,您和皇帝陛下讨论了明年的财政预算问题,直到三十分钟前才回到房间休息,再然后,您就呼唤我了。”
雷柏行省战役?
这是一次标志性的军事胜利,叶莎印象很深。
那么,此时距离自己死亡,还有四年。
叶莎表面上镇静,内心却已掀起滔天巨浪。
她没有料到,自己死在虫群袭击之下,一睁眼居然回到了四年前。
这个时候,五域联盟还在跟帝国打拉锯战,商都星会还在当拱火大师,其他的国家和组织,都还在继续他们的斗争或发展。
父皇还活着,哥哥和三弟都活着,连叶莎自己,也还是那个低调的二皇女。
她现在还不是帝国仅剩的继承人,身上没有历史的重担,也不需要肩负民众的未来,每天只是帮父兄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期待着有一天,能看着兄长接过父皇的权柄,成为帝国新的皇帝。
但安宁持续不了太久了,叶莎经历过一切,深知未来将要发生什么。
虫族会在某一天,通过黑洞从遥远的宇宙跃迁而来,人类瞬间面临生死存亡。
父皇会因遇刺而驾崩,继位的兄长将在亲征中牺牲,三弟也在前线殉难……
而这一切灾难的导|火|索,竟是一场毫无预兆的叛逃。
面对汹涌而来的虫族大军,帝国元帅黎奂竟违反命令,带着帝国最强大的舰队,切断与帝都星的联系,逃离前线战场,不知所踪!
一个曾经被视为英雄的人,在帝国失去了领袖、首都即将被虫族吞噬、数亿万人最需要他的时刻,转身背弃了帝国。
帝国民众始终信赖元帅,视他为神!远征军团三大舰队如此重要的兵权交给他,可黎奂却背叛了这种信任!
回想起这些,叶莎的手指都开始微颤。
她几次深呼吸,控制住沸腾的怒火,继续问Starry,“我明天的日程安排是什么?”
“明天要参加端阳侯的葬礼。”Starry感应到叶莎的情绪波动,语气多了几分安抚,“葬仪准备得很隆重,陛下也会出席,应该要忙上一整天。您真的该休息了,明天需要充足的精神和体力,应付贵族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不准备休息。”
叶莎曾经失去了太多,而有机会重来一次时,她什么也不想失去。
“把雷柏行省战役的简报、联盟的有关情报都替我找来,我今晚有事要做。”叶莎转身走向书房,想想又补充道,“对了,还有远征军团的相关档案,我要知道关于军团的一切。”
不知道是哪个天才程序员做的设定,Starry的老妈子气质简直深入灵魂,它还在试图劝说:“已经很晚了,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建议您改天再……”
“就是特别重要的事情。”叶莎在书桌前坐下,“帝国的未来和人类的明天,都寄托在你身上了,Starry。”
“真是拿您没办法……那殿下至少把拖鞋穿上吧,虽然地毯很厚,室内也有恒温系统,但光着脚走路,还是存在57%着凉的可能性。”
Starry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如果它有实体,应该还会无奈地耸耸肩。
……
……
宸宇中枢是帝国的高层内网,只有屈指可数的人拥有接入权限。
通过太阳穴下的植入超脑,叶莎不仅能与公共星网无缝对接,还能浏览宸宇内网中大量的机密情报。
几秒过后,Starry就在网络上搜集到了海量信息,将画面经过神经连接,投映在叶莎的视网膜上。
首先是近期的几条热点新闻:
#前线再传大捷,雷柏行省战役完胜#
#两日后将举办庆祝晚宴,届时皇帝陛下将发表公开演讲#
#远征军团统帅黎奂,与帝国共耀之人#
#海蓝星自发庆祝游行,让我们向前线三呼万岁#
新闻画面上,身穿白色军装的帝国元帅黎奂,正在与联盟代表会面。
联盟代表满脸沉郁,黎奂元帅却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甩着手套,随便招呼了一声,连军帽都懒得摘。
这时,摄像飞行器转了个方向,正好拍到黎奂的正脸,鼻梁挺拔,眉峰线条高而锋利,显得双眼更加深邃,目光中充满锐气和傲气,连相貌都透出股旺盛的野心,行走举止之间,完全是战场上的利落风行,丝毫没有帝都贵族那种近似软糯的优雅。
这还是个很年轻的人,年轻到与他显赫的名誉和地位不太匹配。
正因气势过盛,尽管黎奂的长相极为英武俊朗,但他给旁人的第一印象,却往往与“英俊”一词无关。
面对前来谈判的手下败将,胜利的元帅也绝不隐藏自己的轻蔑,俯视着对方鞠躬的身影,唇边带着淡淡讥讽。
他肯定说了什么让人不太愉快的话,摄像迅速把镜头切走了,新闻的最后一幕,只停留在联盟代表那张青黑尴尬的脸上。
叶莎看着超脑投射在视网膜中的影像,陷入深思。
她从未面对面见过这位元帅,关于黎奂的所有信息,都是从军报和新闻上看来的,她对这个人的认知,其实和普通大众没有太多区别。
帝国元帅黎奂,声名赫赫战无不胜,从不与谁虚与委蛇。
他始终骄傲、冷静、卓然不群,比烧尽一切的炽烈战火更加耀眼。
平心而论,黎奂确实有骄傲的资本,皇室也因他杰出的能力而信任着他,但是……
这么心高气傲的人,为什么会抛弃自己的名誉和自尊,面对汹涌的虫族大军,不战而逃?
……
……
第二天参加葬礼时,叶莎刚在陵园门口下车,就碰到了皇兄叶离。
叶离上来便一脸关切,“出什么事了?你看起来很疲倦,黑眼圈这么重。”
叶莎眼眶都变得微红,“只是昨晚熬了个夜……倒是哥哥你,感觉瘦了很多。”
叶离爽朗地笑起来,“这话说得,像是我们久别重逢,昨天不是才刚见过?”
不,确实是久别重逢。
和叶离一起往陵园里走,叶莎心里的不真实感更加强烈,在她记忆中,自己上一次来到陵园,就是参加叶离的葬礼。
俊朗温和的兄长被烧得面目全非,躺在永恒不化的冰棺里,孤独地埋到土下。
那天下着大雨,叶莎甚至记得萦绕不散的泥腥味,那么荒凉。
但此时此刻,叶离活生生站在眼前,安慰着叶莎,“你说我瘦了,我还挺高兴的,这说明我减肥有成效啊!你嫂子厨艺太好,我在家都吃胖了不少,还好最近太忙,我天天住在皇宫,总算能少吃一点。”
叶莎偷偷眨眼,散去眼角的湿意,笑着道:“你这是嫌弃皇宫的膳食不好吃?父皇会伤心的。”
“不,这家伙明明是不稀罕见我这个老头子。”
身后传来浑厚的中年男声,叶莎和叶离回过头,就见帝国的主宰正向他们走来。
尽管已经年过五旬,旻帝外表却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毕竟年轻时军武出身,他至今都保持着高大健硕的身材,眼神明朗刚毅。
皇室成员的容貌一脉相承,旻帝跟叶莎、叶离站在一起,彼此都能在对方身上看出自己的影子。
叶莎心绪激动,赶上前几步,紧紧抓住旻帝的胳膊,低声唤道:“父皇……”
“怎么要哭不哭的,你哥又惹你了?”旻帝笑了笑,任由叶莎抱着自己手臂,“一来就没好事,让他回冬业宫自己呆着去。”
叶离乐得眼睛都眯起来,恨不得立刻回去关起门,跟媳妇过自己的小日子,“那就太感谢父皇了,不用成天在宫里加班,佳玟也会很高兴的。”
“我可不是在奖励你。”旻帝摇摇头,对大儿子的厚脸皮无可奈何。
叶莎听着父兄说话,熟悉的温暖回归心脏,她一手一人,揽着旻帝和叶离的胳膊,并肩往陵园里走。
陵园没有被帝都星上空的防御层笼罩,缺了那层雾蒙蒙的防御介质,陵园直接面对着浩瀚宇宙,蓝色天幕透明而纯净。
传说这样的设计,是为了纪念祖皇帝的遗训——“看着星空,直至死亡将你阻挡。”
睁眼以来的茫然和恍惚,被眼前的无边天空所冲淡。
叶莎用那句遗训反复鞭策自己。
她的亲人们,应该去星空闪烁。
绝不能被埋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