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空也是灰扑扑的。
来到这个废岛十三个月了,这里就像坐漂浮的孤坟,沉浮在死寂中。
无论白天和夜晚,污染云都笼罩在头顶。此刻已是午时,阳光挤开云层中的缝隙,散落到基地里。
“滴滴”,桌面传来两声呼叫,把沙星末从小睡中吵醒。左腿又有些隐隐作痛,他忍着不适从床上爬起,捡起通讯器戴到手腕上。
有新的变异体送来了。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把钥匙,穿上军短靴下了楼。
这座废岛本是个保护区,而这个实验室基地,也是由办公区改造的。基地里还剩了一辆非常复古的观光车,车子侧面没有玻璃,五排座位由铁链拉着拦上。
沙星末取下驾驶位的铁链,启动发动机。刚出车库,一只黑白相间的大脏狗就冲了过来。
那只脏狗浑身没有一处顺毛,嘴里叼着一个小瓶子,两边的嘴角裂到了狗耳朵下,露出森白的牙齿。
沙星末刚踩下刹车,大狗就扑到他身上,瓶子落到座椅上,哈喇子顺着舌头糊在他的侧脸,大狗发出求抚摸的呜呜声。
“拾一,坐下。”
拾一乖乖坐到了副驾驶上,沙星末从抽屉里扯出一张纸巾,把脸上擦了擦。
他拿起座椅上的小瓶子,上面贴着 [药用生物消毒水]。沙星末随手把瓶子塞进了前抽屉里。
“今天已经上过药了。”沙星末摸了摸狗脑袋,“把绳子穿上,不准乱跑。”
拾一缺了半块的鼻子顶来顶去,终于把副驾驶上的牵引绳套到了自己的脑袋上,硕大的身躯乖巧地缩在椅背上。
观光车再次启动,以二三十码的速度沿着马路往海边行驶。云层中穿过一架军用直升机,下面吊着一个巨型货仓。
这么大体积的污染物,沙星末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心脏打起小鼓,他踩下油门,加快了速度。
“不知道这次的宝贝能不能像你一样。”沙星末说着,从前座抽屉的盒子里掏出一颗巧克力豆,扔进嘴里。
拾一是只特殊的变异体。它本是一只哈士奇,遭到了k病毒的污染后,就变成了这副骇人的模样。好在它没有丧失意识,在经过训导后,反而更通人性了。
沙星末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收到总领丢来的变异体,说是让他“找点事儿做”。
海边的码头上,大货箱已经落地,一队手持枪械的帝国军人围在旁边,除了一身白色的队长,其他人都穿着蓝色的军服。
那是纪丘队长,他的胳膊上有三条帝国军衔,也是这个岛的常客。
破烂的小观光车摇摇晃晃地停驶在码头边上。沙星末拉开铁链,左腿往下一跨,一阵钻入骨髓的痛从膝盖上方蔓延开。
是囚刺造成的伤口,他早已习惯。沙星末面不改色地走向货箱,把狗留在了车上。
“沙先生,”纪丘对他笑笑,“今天带来了两个好消息。”
沙星末冷淡地扫视了一圈:“说说看。”
“这次的小怪物,可是绝无仅有的,十级变异体。”
“十级。”沙星末望向那个箱子,“它有意识?”
“意识级别很高,跟人差不多。”纪丘的视线在他身上游走,最后停在那条左腿上,“另一个好消息,你的这根囚刺,可以取掉了。”
沙星末右手揣在大衣口袋里,嘴角挂着讽刺的笑:“你们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借着布料的遮掩,他手指捏了捏右袖口中的暗袋,把拉链的锁轻轻打开。
“不要怪我们,”纪丘左右望望,对士兵们使了个眼神,“是帝国的决定。”
几名士兵一拥而上,把沙星末按到一张铁椅上,扭着他的手铐在椅背后。
“别那么紧张,”他随意地靠坐在椅子上,任凭摆弄,“我的服从性很高的。”
“呸。”左手边的士兵对着他啐了一口,“满嘴谎话。”
沙星末歪了歪头,浅灰色的眼眸阴沉地瞥向那人。
是一个新面孔,他的手臂上有两条杠,应该是副队长。
“闭嘴吧。”纪丘走到那人面前,手里的枪敲了敲他的军帽,“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抱歉。”副队长低下头。
“你是换了新人吗?”沙星末耸耸肩,“你的副官好像很恨我。”
“你要理解。”纪丘走到右侧,手掌搭在他肩上捏了捏,“不是所有人觉得你是无辜的。”
沙星末的右肩一颤,黑色的短碎发下,那双苍白的嘴唇微微抿起。
“不要那么反感,我对你是好意。”纪丘俯身观察他的表情,揶揄地笑着,“看你又瘦了,不想在这个岛上过得好一些吗?”
这一年下来,沙星末的确瘦了很多。他是流放的重犯,废岛上没有几处干净的水源,至于食物,全靠纪丘从主陆上运过来,都是些吃不了几顿的压缩干粮。
尤其是他的左腿,那圈囚刺,经常疼得他夜不能寐。
“别说废话了。”沙星末皱着眉,忍下胃里泛起的恶心感,“搞快点。”
“来吧,先让你看看货。”纪丘拍拍手,走向那个货箱。
那是一个铁皮仓,正面划出一扇圆形的门,靠近地面的位置上嵌着一个密码锁。
人们散开到两旁,纪丘走到锁前,对着键盘输入了一串数字。一声喷气,圆门缓缓向外打开。
一股铁锈的味道冲入鼻腔。是血的味道,混杂着一种微妙的草本香味,只有经常在野外生活的人才能嗅出来。
像是未受污染的树叶上的露水,在阳光下蒸发,融到空气里的味道。
沙星末的手在镣铐下微微攥紧,他的鼻子很灵,这个气味直击入他的脑颅。
真是一棵绝美的奇异之树。
它仅三四米高,树干呈现出灰白色,顶上卧着一朵巨大的白色花骨朵,树枝向四周散开,尖端延伸出密密麻麻的灰白色藤条,一直垂到土里,上面稀疏点缀着血红色小花。
那些花就像有生命似的,每朵都有拳头那么大,四到八片肉肉的菱形花瓣缓缓张合。花瓣边缘是细密的锯齿状,花心处探出近乎透明的尖刺。
沙星末从未亲眼见过这种树,它只存在于传说中,在遥远的的记忆里,某本图书馆古籍区的画册上。
“食人树。”沙星末喃喃着。
“对。”纪丘退到一边,手中捏着一个遥控器,“这棵树还小呢。”
他按下遥控器上的绿钮,树坛开始往外移动,八个车轮承载着它,在地上留下几行土渍。
灰白的树干上笼罩着光晕,就连藤条上的倒刺都在发亮。
好美。
沙星末痴迷地仰着头,这棵树的每一处都长在他的审美上,就连那花蕊上的血渍,也有种致命的诱惑力。
“很喜欢吧?”纪丘晃晃手中的遥控器,“要不要再靠近一点?”
树坛又向前推进,停在了铁椅前一米的位置。几根藤蔓晃动几下,垂下的红花往这边探来。
好像在和他打招呼。
“哐当”,藤蔓猛拍到铁网上,对着沙星末露出张开的八块花瓣,还有中心的尖刺。
那根刺竟是软的,从网格中伸出,对着他上下摇动两下。
旁边的士兵吓得退后几步,沙星末却坐直了身子,头往前伸去。
他想更清楚地观察这棵绝美的宝贝。
“别着急,”纪丘扯着他的衣领,把他拽回椅背,“它对人血很敏感。”
纪丘朝旁边招招手,两名士兵提着工具箱上前来。
“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他走到椅背后,双手撑在沙星末的肩上,“你到底是什么体质,能在这个岛上活这么久。”
“还有那些变异体,”他俯身低语道,“怎么过了你的手,就如此听话。”
“你怎么还没感染?还是说,你其实早就已经变异了?”
听到这话,沙星末忍不住嗤笑一声:“怎么,这次要给我安上变异体的身份?”
“不,只是做个测试。”
纪丘阴险地笑着:“顺便欣赏一下你的反应。”
副队长从工具箱里搜出一把大剪刀,他扯着沙星末的左裤腿,在膝盖上方落下剪子,动作粗暴,戳伤了皮肤。
“嘶。”沙星末咬了咬牙,“你得赔我条裤子。”
战术裤被剪开一个口子,露出了那根囚刺。它的内里是一圈极细的合金针,扎在膝盖上方的皮肉中,既不会影响囚犯行动,又可以造成持续的痛苦。
一块磁芯放在了囚刺上,啪嗒一响,金属环毫无预兆地弹开一角,沙星末的身体肌肉骤然紧缩。
好疼。他咬着下嘴唇,把声音咽下去,双手在椅背后紧紧绞在一起。
副队长把金属环掰开,直接从他的肉里拉了出来。血肉黏着金属环的内壁,被细针带出,伤口受到二次伤害,开始往外渗血。
沙星末垂着头 ,秀长的睫毛颤动着,额头上冒出冷汗。
“这怪物很喜欢你啊,沙先生。”纪丘摸着下巴,欣赏着这一人一树。
食人树的藤条蹭到笼壁上,几朵花贴在铁网上,软刺像小舌头一般,朝着沙星末或伸展,或蜷缩。
似乎在吸吮空气中的分子。
“恭喜你,又有新的宠物了。”纪丘夸张地拍拍手,“也恭喜你,摆脱了这根囚刺。”
“不过,”他手拂过沙星末额前的头发,捻下几滴汗珠,“只是摆脱了‘这根囚刺’而已。”
沙星末缓慢地抬起头,纪丘接过一个白色的圆环,在他面前摇了摇。
“我听说,你把沙将军和那只猫,埋在同一个地方了。”纪丘把圆环拿在手中摆弄,“为了给你制作生日礼物,我特意去拜访了他们。”
“怎么样,”他蹲下身,把圆环递到沙星末眼前,“是不是很怀念?”
眼前一片血淋淋的,衬得那圈带针刺的白色尤其耀眼。沙星末凝视着那根圆环,眼角逐渐张大。
那是一根新的囚刺,一半白色,一半灰色,灰色的那部分还雕刻出两只尖尖的猫耳。
“用他们的骨灰,特意做了这个骨环,很适合你。”纪丘的语气依然带着笑意。
“现在你不会孤独了。你的养父,和你的幼稚小猫,以另一种方式陪着你。”
士兵们发出哄笑。沙星末的视线有些模糊,好像被汗水糊住了。
他捏紧袖口中的小软瓶,轻轻吸了吸鼻子。
“其实可以不用发展到这步的。”他低声呢喃,“你给我送东西,然后离开,不该做多余的事。”
士兵们的嘲笑声太大,纪丘没有听到。他摆摆手,把骨环递了过去,“给他装上吧。”
“是,队长。”副队长接过那根骨环,按住沙星末的膝盖。
而就在俯身之时,他的背脊爬上一阵寒意。
那个怪胎,正对他露出一个诡异瘆人的笑。
“我的确很孤独,”沙星末咧着嘴,“所以,你们都来陪我吧。”
“以鬼魂的形式。”
呲——一阵刺耳的喷气声刮过耳膜,大量雾气从他手中的软瓶里冲出,几秒之内就覆盖了这片区域。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响起,一片白茫茫中,纪丘大喊一声:“是病毒弹!别吸气,后退!”
他喊完这句话,拔腿就跑。面前的铁网被哐哐撞击着,远处响起狗吠,和士兵们的咒骂声混在一起,一片凌乱。
沙星末摸出袖口的小钥匙,刚解镣铐,迷雾中就冲出个人,对着他的胸口暴怒一踹。
他躲闪不及,和椅子一起被踢翻在地。
副队长脸色发紫,他捂着鼻子,枪口对准沙星末的额头:“恶魔,你果然是恶魔!我要杀了你!”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按下扳机,剧烈的暴响从迷雾中冲出,一根粗壮的藤蔓如银蛇一般蹿来,勾住了他的脖子。
“啊啊啊——”他的声音消失在雾里。
“笼子破了!后退!开枪!”
枪声响起,雾气如云一般被推散开,沙星末半跪在地上,眼前的场景让他的呼吸瞬间停滞。
食人树的藤条骤然暴起,像炸开的巨型蘑菇。枝条上的花瓣往外翻出,如无数张殷红的嘴唇,沿着空中的藤条展开。
沙星末卧倒在地,头顶传来惨叫,湿热的液体溅到眼尾,他半捂着脸回过头。
副队长被举到半空中,那灰白的藤条越伸越长,倒刺完全展开,一圈圈绕在他的身上,从腰部一直到头顶。
啪嗒,咔嚓——是骨头被拧碎的声音。
而那些花朵,像野兽的嘴一样,一颗颗吸到他身上,呲着里面的尖刺,根根扎入他的皮肤里。
像榨汁一样,血液从缝隙里滴落。
“快跑!快跑!”
士兵们纷纷逃窜。纪丘带着几个脚快的钻进军用车,疾驰远去。
狗叫声愈发激烈,伴随着几声嘶叫,食人树的藤蔓如密集的触手般延伸而出,沿着低空飞过,有的直接从地上铺了过去。
它卷住几个脚慢的士兵,将他们层层裹住,在往回拖的过程中,把这些人的血都吸干。
头顶的叫喊戛然而止,食人树的顶部不知何时呲开了一个大口子,朝着天空,正把活物吞进它的树干里。
沙星末转过脸,面朝下趴在地上装死。他的心脏狂热地跳动着,脚踝处有凉凉的触感,像是植物的根茎拂过,倒刺扎进了小腿。
他右眼偷偷睁开一个缝,眼前是和血浆混在一起的蓝色碎布,鼻尖是浓烈的血腥味儿。几根藤条在他的身边爬过,其中一根搭在了他的腰上。
该轮到他了啊。
小怪物很美,但这种死法,好像还挺难受的。
藤条沿着他的腰往上缠,倒刺没有再展开,花朵也闭合上,柔软地收束在一起。
花骨朵擦过他的脖子,惹得后颈发痒。腿上很疼,他睁开双眼,生理性的泪水溢出眼眶。
一朵绽放开的花正对着他的脸,这朵花有些独特,是白玉色的,足有三四个脸盆那么大,花瓣边缘飘着软刺,如密密麻麻的小触须,花心是一根浅粉色的花蕊,上面裹着节暗红色花药,尖刺从中破出。
大概吸食了充足的血肉,这根尖刺红得异常饱满鲜嫩。
尖刺对着沙星末的脸触过来,一股甜香味袭来,他脖子往后一缩,抑住急促的呼吸。
眼睛下面一阵刺痛,那根花蕊已经刺破了脸颊。再不做点儿什么,他的脑袋就要被捅个对穿了。
“别,先等等。”沙星末伸出还能活动的右手,握住花蕊,大胆地揉捏两下。
“你现在,已经吃饱了吧?”他状似虚弱地喘着气,“可以商量一下吗?”
“你能不能,不吃我。”他小声说,“我可以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