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杖悠仁在按部就班地升入高中后,神奇地喜欢上了一个同级。
说是喜欢,但其实不是恋爱向的那种情绪,单纯是某种奇怪的命运感,由于很难描述,所以虎杖悠仁只好简单地把这种情感定义为了喜欢。他第一次见到观南镜,是在开学典礼上,对方作为新生代表发言。
站在讲台上的黑发少年声音和语调莫名非常出尘,不像是在读“新春到来,人生又一年”这样的发言稿,而是在敲着木鱼诵经似的。
在这种奇葩的诵经式演讲中,台下两三百个学生都非常静默地听着,里面可能一大半人都精神恍惚得像是快被超度了。只有虎杖悠仁站在人群末尾,跃跃欲试地踮起脚尖往台上望,于是他和一双绕着雾气的深潭水似的眼睛短暂地对上了视线。
太奇怪了。
虎杖悠仁脚掌松了下去,踩回地面上,然而那双眼睛却像是忽然贯穿了他,隔着安静的又吵闹的两百颗心脏,毫无缝隙地落在了他面前。
……命运感。
人有上辈子吗?我在上辈子见过你吗?
“听说观南同学是从东京转学过来的呢。”
“不会吧?!天啊,气质又这么好,会不会是什么大少爷……有打听到他想加入哪个社团吗?网球部?还是弓道社?”
“说起来绝对会让你大吃一惊!——他加入了佛学社团!还说就是为了这个才选了我们学校!”
“啊啊啊真是不得了,竟然是这种禁欲系的吗,那他还有没有可能答应告白啊可恶……”
女孩们讨论的声音走远了,虎杖悠仁支起的耳朵放了下去,在下午灿烂的阳光中,他开始收拾书包,打算翘掉社团活动,去医院看爷爷。在高中校园中关心一个风云人物最好的地方就是,你可以一动不动地就从四面八方听到无数关于他的信息。最坏的地方是,这些信息里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同学yy和越传越不像话的。
就因为昨天传出了观南镜要加入佛学社团,今天八卦就发展成了:
“网上有他穿着袈裟的照片。”
“不对不对,不是他穿,是他哥哥穿。”
“他是附近一个高僧的弟弟,对方来当主持,他跟着哥哥的工作才一起转学到这里的。”
“他们住在山中的寺庙里。”
“不对不对,住在市中心的豪华公寓啦。”
“在网上找到了他以前初中的同学,都说他和一个校花级美女关系超好。”
“不对不对,人家说的是他和一个校花级的男美女关系超好,是他的美貌竹马。”
“什么啊,这人设真是老派的受欢迎男子啊!”
“毕竟人就很古典嘛。”
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啊,虎杖悠仁在心里感慨。他觉得所有人都距离观南镜很遥远,虽然他自己也是。这样生活过于丰富、时刻处在他人视线中心的同级生和他不该有什么关联来着,毕竟他现在完全没有心思参与正常的校园生活。每天上学都和应付差事差不多,铃声一打响就收拾东西,等到教室里人走了大半他就冲出去、然后加速跑一千米,准点赶上三点四十五的公交车。
三点五十八分跳下车,在道路边狂奔三百米,冲下楼梯,换乘四点准时到达的轻轨。然后在四点二十八分踏入医院,门口买上一束花,四点半踏入医院。
走入病房时听到各种检测生命体征的仪器在平稳运行,发出各种各样的噪音,他自己如雷鼓一样的心跳声才终于能消弭在这份和谐的嘈杂里。
这就是他的高中生活,日渐侵染到爷爷身上的死亡气息一步步压缩着每个缝隙,每一次教室墙壁上分针拨动的声音对他来说都有种莫名的刺耳和警醒意味,让他下意识绷紧身体。但这样的他,却还是忍不住在某一天中午看到观南镜躺在学校偏僻角落里一株大梨树上晒太阳时,从三层楼的楼顶上翻了下去,仰着头和对方说了一声hi。
“虽然说起来很冒犯,但是——我可以和你聊聊死亡吗?”
在阳光中闭着眼睛的观南镜挑了挑眉头,冲着树下的他望来。眼睛依然是那么一双眼睛,绕着雾的深潭水。虎杖悠仁在这一刻明白了连日来萦绕在心头的感觉是什么,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毫无生机的淡漠的绿,镶嵌在一张如此青春貌美、但细看就会发现有些苍白到近乎有点透明的脸上。
这是在医院里才会看见的肤色,医院里才会看见的眼神。
观南同学,有什么隐疾吗?
但虎杖悠仁当然不可能开口这么问,他只是和观南镜讲了自己爷爷重病的事情,又莫名自然而然地在当天下午带着他去医院看了爷爷。
爷爷狐疑地看虎杖介绍“新朋友”,观南镜在学校里是个没表情的家伙,这一会儿倒是很有礼貌地冲着老人家笑了一下,搞得带他们来的护士没忍住看了一眼这个大少爷似的学生。
“真的是朋友吗?”爷爷咳嗽着,声音沙哑:“你这种笨蛋可不像是讨这种孩子喜欢的样子啊喂,咳,咳咳……”
“喂!——”虎杖气鼓鼓地撅起嘴,变成了一颗蜡笔小新脸的生气小虎头。但他同时也确实有点心虚,下意识地把眼神转到观南镜的脸上去,稍微怔了一下,对方在医院大片白色的墙壁中,果然显得融入了许多。如果他换个病号服在身上,虎杖绝不会想到他是个能正常开展校园生活、参加体育活动的高中生。
观南镜倒是没感觉到他在发愣似的,很自然地放下了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束小雏菊整理好,和虎杖带来的花放在了一起,雪白的花瓣,鲜活的点缀。太阳开始下行了,浓艳的光抹在他的脸上,填补了他本身的苍白,油画一样温暖,细腻发亮。
“爷爷,我和悠仁是朋友哦。”
他非常自然地给老人家讲了很多校园里的事,比如虎杖是风云人物,五十米只用几秒就能跑完,天天被体育老师追着要求加入田径社。逗得对方虚弱地哈哈大笑起来,摸着虎杖的手腕说那你还不快同意。
说了半个多小时爷爷就又逐渐陷入了昏睡,手里还捏着孙子的手腕。他们俩同时收了声音,一起低头看,老人的手上已经不挂多少肉了,皮堆叠在一起,上面有淡淡的斑点和比斑点更密集的针孔,此时静脉里依然被灌入着用来维系生命的药水,盐分,还有葡萄糖——他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
“观南同学,谢谢你待了这么久,该回家啦。”虎杖声音很自然地说:“我送你下去。”
观南镜看了一会儿他的脸。比起虎杖悠仁的表情和眼神,无法遮掩、不会说谎,能真正体现他安定情绪的是他身上的咒力——非常微小的,几乎不可见的咒力,但还是能捕捉到。
观南镜很擅长感受这个世界的真实。
“叫我镜就好。”他点了点头,收拾书包和他一起下楼。说是送到楼下,其实一直陪到了车站,但等红灯的时候虎杖悠仁忽然让他等一下,就忽然撒腿跑远了,两分钟后抱着一大捧小雏菊回来了,笑容灿烂地边跑边喊,人停下前话已经溜了一半出来,热热闹闹地塞入观南镜的耳朵里:
“kagami!——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包里带着一束花,但我想,万一是本来想送人或者带回家的就麻烦啦,毕竟这时间很多花店都关门了。幸好我记得这里有一家要迟一点,跑过去还是赶上了,真是大幸运……”
虽然小雏菊经常被人误解为是一种和夏日、田野、阳光挂钩的花朵,但实际上是个喜阴冷的品种,适宜秋天播种而不是春天栽培,春夏天反而不好买。在日本的气候里,现在早是雏菊季的尾巴了。观南镜毫不怀疑虎杖悠仁可能是把整个店里的小雏菊都买了下来,伸手接过,没法和对方解释刚刚从包里拿出来的那一束其实是他直接变出来的,所以根本不需要他还回来。
“……谢谢。”
“是我要谢谢你才对啊。爷爷他,一直很希望我能过正常的校园生活,每天嘻嘻哈哈地处朋友、搞社团什么的,但我实在没有那种心情。所以今天镜愿意和我一起来真是太好了,他真的很开心。不过我真是吓了一跳啊,完全没想到你会帮我圆谎,还说得那么自然,真是太感恩了……”
因为很擅长感受真实,所以操纵虚假同样得心应手——很辩证的关系吧?
在虎杖悠仁清澈的瞳仁中,观南镜的发丝在太阳最后的光芒中模糊地晃动着,一点点光晕,细纱一样,看不清。他的声音也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真实和虚假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清晰的,不是吗,悠仁?就比如,虽然我们毫无血缘关系,却有可能是亲兄弟呢。”
兄弟啊,真是意外热血和亲密的词呢。
虎杖悠仁以为这是“我们做好朋友吧”的古典派说法,没扫兴,只是忽然有点好奇地认真问:
“哎?那镜是几月的生日?”
“我吗?……我是在一年里最热的时间出生的。”
粉色头发的少年非常健气地笑了出来:“是夏天生的啊!那按月份来看,我才是哥哥啊!真好呢——”
他好像有点忘了边界感,过分亲昵地摸了摸观南镜的头发,感觉像是在抚摸一块上好的丝绸,自己都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收回手不自在地捏了捏:“对不起,那个……”
观南镜却像是没有在意,没有恼怒,也没有害羞,没有赞同,也没有否认,只是挥手和他再见:“明天见,悠仁。”
电车呼啸驶入站台,风带起他们俩的衣角。
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去了。
观南镜坐上电车,看了一下地图,确认自己要一直坐到城市边缘再转公交上山。晚高峰快结束了,车上每一站人都在变少,三站后他坐了下来,腾出手回复短信,全是伏黑惠发来的。
对方显然是刚结束一项工作,好不容易得到了空余时间,说了许多的话。他讲了自己在新学校待得还不错,除了课题有点难和做锻炼时不小心割了手有点痛外一切都好,就是感觉老师是个神经病(“他能力很强,但性格真的恶劣极了”);讲了津美纪一切都好,混账爹三个月没打钱了不过幸好他现在的高中有高额助学金;又讲了下个月可能会来仙台研学,他会尽量申请这边的,如果能申请到的话就来看望他。
“课题有点难”,是遇到越级的咒灵了吗?“锻炼时不小心割了手”,那显然是打架受伤了;“高额助学金”是他自己做咒术师的报酬吧……至于“研学”,不知道会是什么任务。
但他这样年轻的咒术师,应该是参与不到“他”的大事里来的。无非是检查封印一类的小工作。老师性格恶劣的话,就不会跟着他保驾护航,不用担心有太超过的咒术师跟过来。所以看了半天后,观南镜到底是回了一个“好”。
伏黑惠不知道观南镜知道他是咒术师,这是理所当然的。观南镜只想装成普通人好好读书、过平静的校园生活,说起来就是今天虎杖爷爷对他孙子的那种渴望,所以隐瞒得很用心。
和伏黑惠做朋友是个意外,但意外既然发生了,那也没什么办法。他们共同读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九年眨眼过,一直关系很好,一直很安宁。索性现在各走各的路,互不干扰,观南镜希望不会有一天,他得在自己的生活与对方的性命中做二选一。
车辆呼啦一声驶出隧道,观南镜抬头,在车厢玻璃中模糊看见自己的脸,和外面雾沉沉的山林,微薄摇曳的星点路灯。
车到站,该换乘了。
他回到寺庙里时天已经黑透了。踩着竹木地板穿过空荡的长廊,进入柴房,伴随着清淡的芳香,羂索正穿着袈裟,心情很好地一边哼歌一边煮汤,因为刚换身体没多久,额头上的缝纫疤痕清晰可见。他背对着他说:
“可爱的宝贝回来啦,哥哥今天做了黄豆汤哦~好吃的黄豆汤~镜也来尝一口吧~”
观南镜的视线却是落在了屋里没见过的……咒灵身上。火山一样的头,脸上只顶着一只硕大的黄澄澄的眼睛和一张嘴,耳朵用塞子塞起来了,此时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这只眼睛肿流露着毫无遮掩的窥视和恶意,仿佛已经穿透了眼前这具“虚弱无力”的人类躯体,充满蔑视地给他意念判了死刑。
然而他的嘴巴却咧出了一个巨大的笑容,声音清晰有力:“你好,人类。”
没有直接动手,张嘴说话了,还穿了不伦不类的衣服、抱着个胳膊。
有神智,是个实力还不错的特级,显然不是羂索刚收服的,虽然他的新壳有这份咒术。
观南镜瞥了一眼,不是很感兴趣,完全无视了漏壶和他的招呼,目光又挪回了羂索身上,对方已经拎着勺子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了,满脸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观南镜很讨厌他的新相貌,看了几个月了,还是很不习惯,感觉也很不舒服。他放下书包,站在笑眯眯的羂索面前看了一会儿他的新壳——一个叫夏油杰的诅咒师的身体。
没有叛变前好像是个特级咒术师,金字塔尖尖的罕见存在,也不奇怪羂索为什么会兴高采烈地果断扔掉上一具身体换成他了。观南镜看他黑色的头发,看他眯起的紫色瞳仁的眼睛,看他狐狸一样上翘的嘴角,看他高大健壮的身躯被包裹在独特的五条袈裟中,上面甚至在他死后几个月依然附着某种莫名熟悉、久久不散的檀香,这是他有记忆的十一年来,羂索用过的壳子中最漂亮、最强大的一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观南镜觉得别扭极了。
就好像……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才对。
“喂。”那个火山头咒灵发出不甘寂寞的声音:“人类兄弟,我想我们还在谈事情。这就是你们的礼貌吗?”
观南镜完全无视了他,靠在羂索对面的桌子上,专注地看着他,轻声说:“不要说话,不要笑,闭上眼睛。”
羂索一副“哎呀真是拿你没办法谁让我溺爱你呢”的神情照办后,看着这张气质变得无比熟悉,但他能第一万次确信自己真的从来没见过的躯壳,观南镜彻底皱起了眉头。
想不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忘掉了什么东西……可是,真的想不起来……
羂索倒是在闭眼的时候感受到了什么似的,睁开狭长的眼睛,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口的小一颗黑色项链,温柔地问:“哦呦,竟然去见爷爷了吗?他还好吗?”
“很不好。”观南镜漠然:“活不了多久了。”
被完全抛在一旁的漏壶气得头顶爆炸了,耳塞也喷了出去:“所以我说——你们这对无良兄弟,倒是有点自知之明啊,你们以为是谁在这里听你们废话——”
从他的身上骤然爆发出了汹涌澎湃的火焰,这是完全由咒力构成的极热之火,纯粹得宛如可以焚尽一切的地狱烈焰,几乎是瞬间就要吞噬面对面相立的两个人类。然而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的瞬间,放到了无限迟缓,漏壶无法捕捉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咒力流转间,观南镜好像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空。”
空灵的声音还没来得及传达到他的耳朵里,漏壶只看见了对方动了动嘴唇。
他周围的光、声音、空气、重力忽然都消失了。
不,
咒力也消失了。
尽管只有一瞬,这一瞬却仿佛漫长地超越了一生。他仿佛漂浮在宇宙空间中的普通人一般,失去了所有能依靠的东西,连光都没有,动作失控着仿佛要在原地漂浮。与此同时一道重力却如箭矢般破空而来,观南镜平静的声音落后一步,终于落到了他的耳朵里:
“色。”
世界忽然又恢复了正常,光声味触感和咒力重新涌动,但漏壶已经反应不及,被咒力狠狠击中飞出房屋,伴随着一声巨响,宛如一个出膛炮/弹般被击飞到半空中的结界上!
强大严密的咒力像是钢丝铁网一般阻拦了他,漏壶狠狠撞击在上面,当即吐出了一口鲜血,又无力地滑落下来,身上出现了坚硬的花岗岩崩裂一般的纹路。
“什么……你竟然是……咒灵……”
但比起这雷霆一击,更让他错愕的显然是别的事,他脸上唯一的一只大眼睛中瞳孔紧缩,死死盯着已经脱离了人类外形、像是一团半透明雾气般飘出房间的观南镜看,头上的火山头都因为CPU过载而爆炸了。
“虽然镜和你们还是有点差别,他是依托这个特级咒具而存在的,不过暂且把他当成咒灵看也没问题。”
“夏油杰”双手从宽大的衣袖中拿出,从怀里扯出还带着他体温的漆黑项链展示给漏壶看,笑容温和。他这个壳的气质实在是好,月光下这么飘飘然独立,仿佛仙人一个:
“怎么样,我展示出实力了吗?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吗?你想不想要吃黄豆汤?”
但观南镜还是很讨厌这个壳子,连带着对羂索也生不出好脸色来。
“要疯出去疯,有什么阴谋诡计屋里讲,我不关心。”
巨大的梨树凭空而生,在半空扎根而起,观南镜飘了上去,重新为自己凝聚出人类的血肉,裹了一件暗底蝴蝶纹的浴衣。
月光如水,他像水底摇曳的荇菜。
“别打扰我学习。”
明天数学要随堂quiz了,他还没做完模拟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