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婢女提着食盒的手冷汗直冒,在苑外左顾右盼,确定无人后,轻轻推开房门,悄悄走了进去。
室内青花缠枝镂双鹤纹香炉里静静地燃着薰香,炉上烟丝缭绕,吞吐袅袅,淡淡的香味四处弥漫。
婢女知道,那香叫罗生香,是西域贡品,价值千金。
“表小姐,这是爷吩咐给您熬的伤寒汤,您趁热喝了吧。”她低眉敛首走到床前,手里端着白瓷小碗,碗里黑色的汁液,氤氲着淡淡的苦香。
不一会儿,金绣的红帐被一只白皙柔嫩的手慢慢掀开。
女子双眸如秋水雾起,睡意朦胧,柔媚的嗓音暗含几丝喑哑,带着些许疑惑。
“你是谁?”
青桂抬头,檀木雕花大床上慵坐着的女子,姿容清媚。红薄衫半遮半掩,鸳鸯肚兜些许松散,露出白如玉的肌肤,上面点点暧昧的青紫红痕一览无遗。她一只手慵懒地轻撑着绵软丝被,水眸微润,无辜清澈,疑惑地望着自己。
青桂突然心慌,不敢再看,她低下头:“奴婢是小厨房的青桂,香云姐姐刚刚肚子疼,便让奴婢将这药膳送来。”
郭娆睡意困顿,轻轻打了个呵欠。淡淡“嗯”了声,便接过白玉碗,闻见苦味时蹙了蹙眉,却还是一口气喝了下去。
……
香云推开门,一进屋子就听见若有似无的痛苦闷吟,又看到内室微微晃动的红幔,以为那人还在,脸上一阵燥热,正欲转身退出,后面却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啊――”
是小姐!
察觉不对,香云心里一咯噔,返身匆匆往内室跑。
流苏帐帘被撩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被褥凌乱的床上,女子身下,是大滩猩红的血。
郭娆胸口大肆起伏,紧紧攥着绵软被褥,冷汗淋漓。腹部撕裂一般的绞痛和身下不断涌出的粘腻热流,让她清楚地意识到,体内那个小生命正在慢慢地离她而去。
原来,她已经怀孕了。
香云被眼前的血腥吓傻了,不敢置信:“……小姐?”
郭娆发上汗湿如水,呼吸渐弱,看见来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了手:“……孩……孩子……”
香云颤抖着回握住她,一个激灵回神,边哭边朝外大喊:“来人,请大夫,快来人啊――”
耳边脚步声嘈杂,郭娆意识涣散,半阖的眼睛发现眼前不断有人影晃动。
屋子里太闷,太吵,她身上很疼,很累,她太想闭上眼睛睡一觉,于是半阖着的眼帘不受支使地渐渐闭上。
“娆娆。”
惊慌颤抖的声音,仿若一道光划破黑暗而来,接着,她落入了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鼻尖盈满了好闻的清竹香。
郭娆心尖一颤,依赖的感觉随之涌来,眼角无意识淌了泪。
那人好像在跟她说话,声音温柔,一直紧握着她的手,不时吻着她的眼睛,她的脸。
她努力想睁开眼,想看清面前的人,眼皮却好像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
忽然腹间剧痛,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郭娆身体颤抖,喉间的热流不断涌出唇角,她紧紧攥了面前人的衣襟,气若游丝:“阿琅,我疼……”
……
“小姐,您醒醒?小姐?”
急切叫唤中,郭娆从梦中惊醒。
她喘着气,冷汗淋漓。
香云见小姐神情,便知她又做噩梦了,但这次,小姐在梦中的反应很激烈。香云拿出帕子替她拭了拭汗,担心询问:“小姐,您没事吧?”
郭娆摆摆手,揉着额缓了半晌,才从方才的混乱血腥中清醒过来。大大呼出一口气,抬头环视四周,外面已经大亮,晨曦金辉透过镂花窗撒进来,干净明亮,她疲惫开口:
“先去打些热水,我要沐浴。”
刚刚那个梦太过真实,到处都是猩红的血,她现在都感觉后背有些发凉,浑身夹着汗的粘腻。郭娆不觉将手伸到了腹部,隔着一层单衣,那里温软平坦。
她也很奇怪,最近她每晚都会做一些怪异的梦,梦中的场景很诡异,又零碎,无端让她心头恐惧,像是曾经历过般。
开始做这个梦的时间,刚好是她越来越接近京城的这几天。也许这是菩萨给她的示兆,她本不该呆在京城,郭娆自嘲。
沐浴装扮好,已是半个时辰后。
郭娆看着菱花铜镜中苍白的脸,拿起胭脂盒子又搽了些粉掩饰,边问:“母亲醒了没?”
香云替她戴好最后一颗珠花,安慰开口:“还没。夫人吃了药,这几晚睡得很好,没有咳喘,小姐不要太担心。”
“嗯,那就好。”郭娆点头,放下心来,随后起身,“先去给外祖母请安吧。”
郭娆如今身处魏国公府,京城有名的高门贵族。她现在要去问安的外祖母,是魏国公府后院之主,受人尊敬的季老夫人。季老夫人亦是当今圣上亲姑母,曾经的平魏大长公主,圣上亲封一品诰命。
郭娆本家不在京城,而在距之千里的凤阳城。她父亲是凤阳首富,为人乐善好施,一生好事做尽,最后却命丧于乱匪之手,死不瞑目。
至于她为何会与国公府扯上关系,是因为她的母亲。她母亲季月,是京城季老夫人的幺女,如今她的身份是季老夫人的外孙女。
季月未出嫁时的闺房在菡萏阁,离老夫人的松风堂隔了两道曲折游廊,一个游园。
郭娆拐过游廊,刚到游园,便见前面假山旁的两道身影。
“三姐,祖母是不是太抬举那郭娆了!”黄衣女孩的声音气愤难平。
郭娆刚要踏出去打招呼的脚一顿,抿了抿唇,退到廊柱后侧。
“这不是明摆着的?祖母最疼三姑母,郭娆又是三姑母的女儿,不抬举她抬举谁?”一旁蓝衣女孩的声音晦涩中带着淡淡鄙薄。
“这怎么行!那郭娆只不过是个低贱商户出身,怎么配留在国公府?还有那三姑母,虽然是国公府出去的姑娘,但俗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况且她出嫁十几年,可回来过一次?这般的没有良心,祖母怎么能还待她们这么好!你看看府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见着她们得宠,眼睛都眯成什么样了,以后哪有我们二房的立足之地,我……”
“闭嘴!阿玉,你这毛躁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你想编排郭娆不算什么,但诋毁三姑母……这话我听着也就罢了,若传到祖母耳里,就真的没我们二房的立足之地了。”
“可是……”
“闭嘴!”
“……是,三姐,是我……我太冲动了。”
“知道错了就好,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让我听到。时辰也不早了,赶紧去给祖母请安吧。”
……
声音渐渐模糊,两道身影从假山旁的鹅卵石小径上渐行渐远。
郭娆从廊柱后走出来。
十四岁左右的年纪,她发丝半绾,配海棠珠花,衬得白皙的肤色愈加明艳,灵秀动人。她看着前面远去的背影,眼无波澜,面色很淡。
香云担心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姐。
“小姐……”
早在从凤阳来的路上,她就已经料到会有今日这般的局面。俗话说士农工商,商排最后,在朝歌,最为人轻贱,虽说当今圣上登基时,已废除了从商为贱这条旧律,但朝歌建朝几百年,世家贵族骨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却不是那么容易转变。能够经常外出并与人交道往来的男人们还好说,但对于日日留连于后宅的妇人,那轻商的观念太难消除。
一说起商户,大多数人心中浮起的就是满身铜臭,粗俗不堪。
她来了国公府也有三日,很多事情都有一些了解。老夫人只有一子一女,嫡长子季文舒继承了国公之位,女儿排行第三,嫁给了凤阳富商郭言,即小姐的父亲,老夫人还有一个养在膝下的庶子,是府中老二。
那说话的三小姐与五小姐,便是出自二房,且不怎么受老夫人待见。
小姐初来乍到,老夫人对小姐也颇为喜爱,惹人嫉妒眼红实在正常。
郭娆淡睨她一眼,开口:“今日这话就当没听见罢。”
到了松风堂,在外就听里面阵阵说笑。老夫人身边的画眉撩了帘子出来,福身笑请:“表小姐快请吧,老夫人正说着您呢!”
郭娆点头,对画眉客气一笑,而后提了裙摆朝里走去。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静,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郭娆唇角含笑,面目从容地走向上首的人,福身请安。又转身看向大房、二房女眷,都行了个礼。
坐在上首的人穿着一身暗色锦织金绣华服,头戴绣花抹额,牡丹花样繁琐精致,中嵌祖母绿宝石。她手里理着一串骨佛珠,面色慈蔼,笑着道:“刚刚才说到你,你就来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郭娆顺从地走过去,步子不急不缓,纯白的裙裾垂在金绣红地毯上,如水轻晃,白色绣花软缎鞋隐在裙下若隐若现,步态轻盈,优雅若莲,外人看来极为赏心悦目。虽说她是出自受人轻贱的铜臭人家,但言行举止却从容得体,比之官宦人家的千金嫡女丝毫不差。
郭娆走至老夫人面前,又是一礼:“外祖母。”
老夫人虽不喜郭氏一族,但对幺女是真心疼爱,不然当初也不会在幺女绝水绝食威逼下,答应幺女下嫁富商的荒唐请求。
眼前人是幺女的女儿,背挺得笔直,眸子清亮,这几天给她请安,日日不怠。
外在气质与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品性是不是伪装,有心人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她的确被幺女教养得极好。
这样想着,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外孙女,老夫人一向端肃的面容不由柔了些。
她温声问:“这几日在府上可还适应?”
郭娆含笑回:“得外祖母关照,阿娆与母亲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