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大聪明

2016年的夏天比去年热闹了许多，因为四年一度的欧洲杯再次打响了。

不光是整个欧洲都陷入了狂热的氛围，世界各地，许许多多渴望在漫长的夏休期中看到高质量国家队比赛和自己喜爱的欧陆巨星们的球迷也每日沉浸式观赛，甚至砸重金组织法国观赛之旅。足球，足球，足球，每一天，每一个人打开电视、电脑、手机或报纸时，看到的第一条新闻一定和足球有关，所有的商家和媒体都在绞尽脑汁地要从欧洲杯中分一杯羹。

世界第一运动在名副其实地展现它恐怖的影响力与商业价值。而在这个足球至上的夏日里，在全球超七千万球迷同时收看直播的欧洲杯第一轮淘汰赛第一场关注度爆炸的对决上——面对拥有巨星C罗的热门球队葡萄牙，双方已经僵持了整整九十分钟的情况下，克罗地亚队的独苗苗小前锋沙德·米奥德拉格奇·波波夫先生在加时结束的倒数声里，浪费了一个绝杀比赛的机会。

哨声还没落地，他就被自己的队长莫德里奇当场揪住头发的画面完全引爆了所有观看者的情绪。

他尚带着明显稚气的漂亮脸沾着草屑，有点脏。这倒霉孩子歪着头被踉踉跄跄地揪着走了两步，眼睛都不知道闭上，呆呆地站那儿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一双苔藓绿的眼珠清澈见底，特写镜头无限放大了他的睫毛，也放大了观众对他的共情，纷纷觉得他无措得像是马上会流出难堪的泪。

光看这画面，谁都没法想象这个看起来宛如一只无辜puppy的小年轻是怎么把素来稳重的莫德里奇气得这么暴力的，竟然在比赛还没结束时就忍不住在欧洲杯直播现场冲着自己的年幼队友出手。

冲突总是最能让人浮想联翩、最受欢迎的戏码。虽然克罗地亚队长到底说了什么还亟需等待赛后唇语专家们的解读，但光是看对方激动的神情以及手背上绷起的青筋也知道他有多愤怒。

毫不意外，在未来的几分钟到几天内，这个年幼无名的球员都会作为他队长怒吼的对象，成为在各种头条照片和视频中狼狈出镜的“大明星”。

这一刻，他确实就是站在世界的中心接受骂。

这个从俄罗斯超级联赛转会英超豪门切尔西后没什么上场机会、基本坐了一整年冷板凳的年轻男孩原本不该在这么重要的死亡淘汰赛中首发出战。且不说能力，光经验他就不够格。奈何克罗地亚国家队长期锋线缺人，佩里西奇带伤踢不了欧洲杯，今年锋线甚至只能硬召出曼朱基奇这一个真正有为的，剩下被点到的球员多少有点凑数感。

矮个子里拔将军，能登陆五大联赛的克罗地亚籍球员都被尽量考虑到——而且由于两年后就是俄罗斯世界杯了，俄罗斯方面对于俄超出道成名的沙德自然寄予厚望，花式征召不休。东西一抢就值钱，人也一样。为了提前锁定也许会开花结果的明日之星，主教练尼科·科瓦奇力排众议地决定在本届欧洲杯就将一个宝贵的征召名额分配给他，并在第一轮淘汰赛前坚持赌了一把，让他首发出战——曼朱基奇在小组赛第三轮意外受伤了。

在中后场人才井喷的同时，克罗地亚队的锋线却像是遭到了什么致命诅咒，有用的前锋本来就少，还总是伤的伤残的残，叫人发愁得要命。

他们需要新鲜血液。

“给他一个机会。”科瓦奇在发布会的层层闪光灯下是这么说的：“我不相信俄超金靴二连真的一无是处，穆里尼奥先生并不总是对的，不是吗？”

穆里尼奥是当世名帅，人生相当传奇，虽说一当教练就成绩惊人，但真正扬名正是在英国球队切尔西，一手将这只当时还是英超下游的小球队带成了豪强。这个赛季是他在切尔西的二进宫，结果却一塌糊涂，双方毫无当年的热恋感。糟糕的成绩且不提，他和更衣室矛盾不断、尤其是不顾阿布意愿一直把沙德按死在冷板凳上这件事，被媒体们普遍认为是他下课的导火索。

而且就和克罗地亚队今天的对手们一样，他也是个葡萄牙人。

哇，这么暴力！开穆里尼奥的会？

台下记者们发出兴奋的吸气声，啪嗒啪嗒敲打键盘的手指仿佛都沾上了火药味。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一个在五大联赛连一场完整的比赛都没踢过的20岁小孩是什么样，科瓦奇在半个月前心里根本没底，现在依然好不到哪儿去——不是怕他上限低，是怕他下限是无底洞。没用的球员上场害得队友们10踢11固然是可怕的，但万一是个卖力的傻屌，把比赛变成10踢12，那更是真正的灾难。

不过沙德直到本场比赛前也替补上过两场小组赛，表现还能算差强人意，甚至小小年纪就拿下了自己的世界杯首次助攻，不然科瓦奇也不会敢在淘汰赛中冒险用他。

输人不输阵，发布会上的他无意识地摸着袖口的格子花纹，在心里叹气：不管怎么说，对球员的支持得到位。

反正他也没有别的人可支持了。

能从俄超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被阿布看重、力排众议砸钱把他强取豪夺到英超班霸切尔西来，沙德当然不可能一无是处。他有自己能让人信服和期待的天赋，那就是他的身体素质和射门素养非常出众。在长期缺乏正式比赛的情况下，他融入国家队高强度的体能训练时毫无困难，一上场依然冲击力惊人，速度快，身体对抗好。注意力集中的情况下，甚至是过半场后他的射门准度就开始高得可怕——

给一百人看，一百零一个人都要纳闷：这不是正宗的天才苗子吗，不该浪费在场下啊？但他会一直坐冷板凳也确实是有原因的，那就是，这小子的缺点比他的天赋更要命，要命多了！！！

在过去一年中坚持死也不用他、哪怕沙德曾替补登场创造过奇迹也不用他、硬是把自己给坚持下课了的穆里尼奥是这么对着记者直接开骂的：

“罗曼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对的，但是这一次他真的错了。就算再下课一百次，我也不会选择买来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再给他三年他也听不懂自己的主帅在讲什么话！”

在国家队里接手了沙德的科瓦奇也常常忍不住在场边面露苦色——在国家队内，沙德好歹没有什么语言障碍了，不像穆里尼奥描述得那么奇葩，但是他依然是个有点怪的小孩。

不是桀骜，不是叛逆，不是自大，不是懒惰，不是坏脾气……没有任何青年球员常见的性格缺点，甚至可以说是像一只快乐小狗一样开朗又活泼的，训练超级认真，但他就是，就是……

这孩子好像是真的有点笨啊！！！

现在正揪着他衣领痛骂的莫德里奇气得嗓子都炸了，在一整场高强度的跑动和嘶吼后变成某种类野兽的咆哮，勉强才能听清话音：“你他爹踢球时候多看看旁边是能死吗？我都举手告诉你我要传给你了，你怎么还反应不过来？中场时候教练和你说的话你都当放屁了是吧？”

他恨不得把沙德的脑子打开来，看看他爹的他到底在想什么狗屁东西。

科瓦奇赶紧跑过来劝解，周围的所有人都是，但他脸上的苦色没能消下去——在人群中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沙德几眼，不出意外地看到对方被拉基蒂奇搂在胳膊中拍后背安慰，却还是那副无辜的、一脸困惑的样子。

他手里揪着拉基蒂奇的球衣，周围劝架的人把护着他的副队长挤得踉踉跄跄，他却站得像石头一样稳得很、纹丝不动，好一个英俊美丽的小王八（…）那双上帝精心描摹过似的眉毛扭起来，作为被骂的一方，他甚至看起来是在全心全意地担忧莫德里奇的精神状态（…）在经过了半个月的“沙言沙语”和“沙表沙情”培训课后，科瓦奇已经完全想象出了对方正在想什么，不外乎是：

卢卡，你在说什么啊？

什么意思呀？

是在骂我吗？

对不起，我会改正的！

但可以先回去、再慢点和我说一遍吗？

我可不可以拿小本子记？

他是真的有个小本子，而且中场休息时候还在记还在看。但学习态度如此勤苦，却好像学了个勾八，一到场上阅读比赛的能力又归零了，就知道傻子一样跟着球全心全意全力冲刺，判断跑位和补位的能力完全是0，脑子这块简直是托马斯·穆勒那种球员的补集。更致命的是，一旦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奇葩原因稍微一走神的话！他原本又快又准的射门就会立刻变迟疑！

拿到球打不就完事了吗？？？犹豫，犹豫，真不知道他爹的在犹豫什么！而且知道他在分心什么的原因往往比不知道还恶心。为了防止他再说点什么傻话，把他们的队长气得在这儿吐血三升两眼一翻无力地躺在担架上被抬走，科瓦奇一边强忍同样的崩溃感，一边赶紧把人隔开，嘱咐沙德先不要说话了，回去好好休息。

他差点要脱口而出加时赛你不用上了，但在最后关头还是清醒起来忍了回去。

曼朱基奇伤了，锋线实在无人。沙德再笨，再气人，很多机会他不知道为什么把握不住，但这是头脑层面的问题，从竞技素质的角度讲他无疑依然是当下最好的选择——这孩子简直是个体能怪物，科瓦奇知道他在下面半小时还是能全力跑动，而对面的葡萄牙球员已经很多躺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拉伸抽筋的大腿了。

在欧洲杯重量级淘汰赛这样的大场面上错失可以逆天改命的关键进球，被队长当场拽着头发骂，丢脸到这种程度，换成任何一个别的年轻球员来都该羞耻痛苦到恨不得当场打个洞钻进去、一路钻去北极圈把自己冻死在那儿了：这简直是竞技性和社会性的双重死亡。但沙德显然没觉得被队长骂了是什么天大的坏事，也不觉得莫德里奇坏。要不是科瓦奇和他说了不准说话，他也确实听话，现在他有可能已经跑去扯莫德里奇的衣袖和对方搭话了。

科瓦奇在感觉他真是古怪之余，却也淡淡地松了口气。

毕竟人笨也不失为一种大心脏，不会和队友闹脾气，也不会太敏感易碎。

加时赛最考验心气，他宁愿放一个有用得不太稳定、以至于让人恼火、但总归对他有期待有希望的沙德在场上，也不愿意去选那些稳定没大用的球员。这就好像在巧克力味道的屎和屎味的巧克力里二选一，科瓦奇只能强迫自己去选更有可能是真·巧克力的那一个。

可这个选择过程依然让人很绝望，更绝望的是下面半个小时他依然只能依靠神鬼一体的沙德去开疆扩土，指望他能带来一粒价值千金的进球，拯救他们于水火，拯救整个克罗地亚于水火，千万不要在期待已久的欧洲杯上淘汰赛一轮游啊！！！

克罗地亚是个从分裂和战火中走出的小国家，尽管在飞速重建和发展中，足球依然是他们为数不多可以去尽情享受、尽情欢呼的东西。

克罗地亚人并没有多大的野心，他们不奢望一个欧洲杯冠军，不奢望像别的强队一样随时获得海量支持与押注，他们想要的很朴实，也很少，就只是走得更远一点吧，更远一点吧，让他们有更多日子可以期待，可以欢笑，可以流泪，可以自豪地站在电视前鼓掌、大喊小伙子们你们都是好样的……仅此而已。

场边的格子旗已经再次挥舞了起来，有信号器发射的声音，尽管立刻就被安保人员没收了，

球场顶端还是有了几缕红色和白色的烟柱正缓缓升上天空。

他爹的，要不是还有加时赛要踢，要立刻让球员们休息，要立刻复盘，要立刻部署安排加时赛的战术和人员调整，预备点球大战的可能性……他甚至恨不得在此时抱着头跪在地上仰天长啸，问苍天：

“上帝啊，这傻屌孩子到底是哪里来的啊？但不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求你让他开开窍吧！”

哪怕先开半小时也行啊……看着队员们通红着脸又重新回到草坪上，葡萄牙队球门后看台上的球迷全站了起来，重复唱着低沉而急促的歌曲，带来一种兵临城下的沉甸甸的压迫感——裁判们已揉着肩膀各就各位，哨声随时会响起——科瓦奇满头大汗，放在兜里的手都在发抖，连掏出手帕替自己擦擦汗的力气都没有，他甚至感觉自己要昏厥了。这也不怪他，当主教练难免会走过这样的历程：奋发的青年，有为的中年，睿智的老年，和在大战前祈求上帝再给自己续命一年。

问题是，上帝会回应他的祈求吗？

他从门将开始扫起，越过还算可靠的后防，人才济济的中场，最后把饱含深重绝望和一丝丝希望的目光，放到了队伍最前端，那已经系了一分钟鞋带、怎么看怎么傻的背影上。

哨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