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觉得,今年这本命年,他大概是过不去了。
先是岁初之时,他在报国寺外遇刺,险些丢了这条命,而后便到了现在,皇帝晋卫延微服出宫探病,坐在他床边,一字一句同他道:“朕打算贬你的职。”
谢深玄有些惊讶。
“其实朕也不想贬你。”晋卫延叹了口气,“可你在朝中树敌太多,还是先避避风头吧。”
谢深玄沉默不言。
“朕想过了。”晋卫延又道,“太学就挺适合你的。”
谢深玄:“……”
谢深玄终于抬起头,看向晋卫延的头顶。
此时此刻,那儿正飘着一行大字,清清楚楚向谢深玄展现出晋卫延此刻的心声。
「太学离宫中那么远,朕终于不用再看见谢深玄这个狗东西了,哈哈!」
谢深玄:“……”
谢深玄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是,这就是他今年遇到的第三件倒霉事。
他伤重昏迷,再醒来时,忽而便获得了这分外古怪的能力,他可以轻易看见他人心中的想法,这些念头大多与他有关,十之八九还饱含对他的恶意,实在令他不胜其烦。
更不用说拥有这能力之后,谢深玄方才明白他这二十余年来过得究竟有多“失败”,这些时日来他家中探病的朝中官员,都对他满是怨怼,哪怕与他在都察院共事的同僚,也总在头上顶着对他的厌恶之情,想来若不是谢深玄的官职比他们要高,他们大概是不会愿意来的。
“其实朕让你去太学,还有些其他缘由。”晋卫延又道,“太学之中,怕是有些古怪。”
「足够狠狠拖上他三两年,还朕几年清净!」
谢深玄:“……”
晋卫延:“朕已嘱咐国子监祭酒伍正年,你过去之后,问他便是。”
「对不起了伍卿!朕真的不想再见到这该死的谢深玄了!」
谢深玄:“……”
晋卫延这才觉得有些奇怪。
谢深玄如此反常安静,总令他觉得不安,他不由清一清嗓子,问:“谢卿,你……有想法?”
「他不会……又想骂朕吧?」
谢深玄:“……”
谢深玄这才终于皱起眉,道:“臣并无意见。”
晋卫延松了口气。
谢深玄:“可您今日是偷溜出宫的吧?”
晋卫延:“……”
谢深玄:“一国之君,成何体统!”
晋卫延:“……”
“啊刚刚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怎么就不说话了?”谢深玄挑起眉,“您不会觉得您做得很有道理吧?”
晋卫延勉强开口:“朕……”
谢深玄:“回宫去!”
晋卫延沉脸起身,扭头就走。
-
谢深玄斜倚在病榻之上,目送晋卫延头顶着“该死的谢深玄”六个大字飞快远去,而后方才苦恼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就是有些想不明白。
他为国为民,如此努力,怎么就会遇见这种糟心事,而今好像连皇上都开始有些嫌弃他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响,像是又有人来了。
自谢深玄伤愈重新见客后,来他家中探病之人络绎不绝,朝中除了与谢深玄明着便不对付的几人外,几乎都来此处走了一遭,谢深玄自然以为又有什么人来探病了,他带着倦容朝床榻上倚靠了一些,却见那从那门外迈步进来的,竟是他的表兄贺长松。
贺长松在太医院内供职,自谢深玄伤后,他便每日来为谢深玄诊脉,今日也该到换药的时候了,谢深玄疲懒颔首,问:“表兄,该换药了?”
贺长松不敢说话,战战兢兢退到一旁,不住冲谢深玄挤眉弄眼,头顶跟着飘出几个大字。
「救命,瘟神」
谢深玄:“……”
那门外果真迈步进来一人,屋中灯烛昏暗,而那敞开的屋门之外却泄进刺目天光,谢深玄只得微微眯眼,先看清一角玄青暗绣的衣摆,而后便是悬挂在腰侧的直柄金刀,谢深玄心中不由颤了颤,想,很好,还真是个瘟神。
他抬起眼,正对上那人有些冰寒的目光。
来人是玄影卫指挥使诸野。
整个朝廷中,谢深玄最不想看到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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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话倒也不能这么说。
早几年谢深玄还与诸野情谊甚笃,连谢深玄的兄长都总戏称他二人“两小无猜”,可惜世事无常,如今谢深玄一点也不想看见诸野,而若他没有猜错,诸野大概也不怎么想见到他。
据谢深玄所知,他这份对诸野的畏惧,在朝中可算不上多么独特,朝中多得是不喜欢诸野的人,毕竟玄影卫奉命监察百官,卫所下又分有一司专于情报,同他们扯上关系,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谢深玄不想看见诸野,他朝诸野身上瞥一眼都觉得头皮发麻,偏偏贺长松还要在旁为他二人和缓气氛,道:“深……深玄……诸大人听闻你受伤……是来探病的……”
谢深玄不由连语调都跟着客气了几分,唇边带上紧张笑容,道:“诸……诸大人今日这么有空……”
诸野:“……”
谢深玄:“……难道是没有事干吗?”
诸野:“……”
贺长松:“……”
屋中好似突然便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贺长松竭力圆场:“深玄,诸大人这是担心你。”
谢深玄:“……”
贺长松:“诸大人百忙之中抽时间来探病,还不快谢谢诸大人。”
语毕,他朝谢深玄挤眉弄眼,希望谢深玄管好自己那张破嘴,不要再说什么怪话。
可谢深玄很难对诸野道谢,他硬着头皮纠结措辞,顶着莫大的压力,下意识便道:“那……呃……那怎么今天才来啊?”
贺长松:“……”
诸野:“……”
谢深玄紧张抬首,正见贺长松头上字迹切换,变成了另一行大字。
「好想撕烂他的嘴」
谢深玄:“……”
谢深玄主动闭上嘴,往床上一靠,只当做是自己累了,不想见人,心中暗暗希望诸野早些领悟他的用意,快点从他家中离开。
诸野却仍站在原地,不曾走到他床榻边上,也不曾转身离去,过了片刻,他竟还开了口,语调之中并不见愠怒,好声好气地说:“我今日才回京。”
谢深玄:“……”
谢深玄没敢说话。
诸野又道:“听闻你受伤,过来看看。”
谢深玄:“……”
谢深玄只能点头。
他实在不擅长应对诸野,甚至多看诸野几眼便觉心中发怵,哪怕诸野已站在他面前了,他也只敢将目光落在诸野的衣摆上,以免再想起些尴尬往事,让今夜彻夜难眠。
诸野这才朝床榻处迈步,又走得离他近了一些,似乎想要再问他些什么,可一句话还未开口,他先轻轻咳了两声,而后这咳嗽便仿佛止不住了一般,引得贺长松不住朝着他处打量,战战兢兢问:“诸大人,您……您这是……”
“无妨。”诸野道,“风寒。”
谢深玄:“……”
谢深玄这才抬起眼,飞快瞥了诸野一眼,又急忙垂下眼睫。
诸野今日看起来的确脸色苍白,带了些许病容,倒不曾想他这样的活阎王也会风寒……可除此之外,这面容几乎与当年没有什么区别,方才他的目光扫过诸野的脸——
谢深玄忽地想起自己那突如其来的奇异能力,他既能看穿朝中每一人的心思,那若能看穿如今的诸野……
谢深玄抬起眼,朝着诸野看过去。
诸野头上空无一物。
恰巧贺长松在旁尴尬讪笑,竭力客套:“近来天寒,诸大人,您应该多注意一些。”
谢深玄:“……”
谢深玄明白,该他发挥的时候到了。
他见诸野似乎并不怎么理会贺长松的客套,只是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他便紧张咽了口唾沫,也在面上微微带上一分笑意,迎上了诸野目光。
“就这破天气,竟然也能风寒。”谢深玄小声试探着说,“好歹也是武官,怎么就这么虚啊……”
诸野:“……”
贺长松:“……”
-
谢深玄原以为,如他这般直击尊严的语句,必然要引起诸野的愤怒,他便正好能够从诸野头上看出些所以然来,却不想他阴阳怪气说完了这么一句话,诸野也只是平静瞥了他一眼,神色不见半点波澜。
贺长松却很紧张。
他们已与诸野多年未有联系,玄影卫上门拜访也不是什么寻常之事,他怕谢深玄再多言得罪诸野,便匆匆调转话头,急忙唤道:“诸大人。”
诸野侧首看向他。
贺长松只能尽力去寻些不痛不痒的话题,硬着头皮提起近日之事,问:“诸大人,那日报国寺之事——”
谢深玄被他一语点醒,毫不犹豫接着贺长松的话追问,道:“一个多月了,该有结果了吧?”
诸野:“……”
诸野依旧沉着脸色,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贺长松急忙清一清嗓子,正欲夺回这话题的主导,诸野却已开了口,道:“此事与你无关。”
谢深玄:“?”
等等,被捅了一刀的人可是他,那伤口现在还在隐隐作痛,怎么就与他无关了?
诸野已微微侧身,像是不打算在此处多留,谢深玄压下心中隐怒,在诸野转身之前提高音调,道:“好怪,这件事怎么就与我无关了?”
诸野:“……”
谢深玄阴阳怪气:“不会是玄影卫查不出来吧?”
诸野:“……”
诸野顿住脚步,微微眯眼看向谢深玄。
谢深玄伤后不得受凉,因而屋中窗扇半掩,视物昏暗,仅有那敞开的门中泄进半点天光,令谢深玄有些看不清诸野的面容,可他却看得懂诸野冰寒刺骨的眼神,那不经掩饰的杀意刺得谢深玄微微一颤,好似从心底升起一股彻寒凉意,令他匆匆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哪怕如此,他也不曾从诸野头上看到任何字句,方才那样的眼神,还有这些年他二人所经的事,他不信诸野心中对他没有厌意,那说到底,大概只是他看不穿诸野这个人。
无论是过去还是如今,他都看不透诸野这个人。
“皇上嘱咐过。”诸野淡淡开了口,“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深究。”
谢深玄:“……”
呸,狗皇帝。
“你安心去太学。”诸野又道,“带好你的癸等学生。”
谢深玄:“……”
不就是想支开他避免挨骂吗?将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等等,什么学生?
谢深玄讶然抬眼,看向诸野,脱口而出:“癸等……学生?”
诸野:“……”
谢深玄:“诸大人,你方才说什么学生?”
诸野:“皇上没与你说过?”
谢深玄:“……没有。”
诸野:“……”
诸野:“我还有事,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