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明月高悬,夜色葳蕤,几十根一人多高的雕龙铸金烛无声燃烧,将天际映如破晓。
长定殿外,广场上设席二十余桌,现宰的幼猪嫩牛羔羊肉被玉盘流水似的端上,还新鲜带着血水,舞姬衣着轻薄,容色妩媚,新晋的内侍总管李禅穿梭其间,满脸堆着笑,“庆功宴是君恩浩荡,诸大人皆为太子功臣,今日务必酣然畅饮!”
酒香炽烈,乐声宏伟,万倾皇城的声色皆汇聚于此,漱玉阖了阖眼,恍如隔世。那个丧家之犬般的少年薛宛舟一晃而成大梁储君,三年来的阴谋阳谋走马灯似的从眼前飘过,明日便是其登基大典。
薛宛舟今日本该有许多繁复的礼制要温习,怠慢不得,却十分执拗的在长定殿设了这样盛大的宴席。大殿内,他位于上座,经过数日的磋磨已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严,清俊的眉目年轻却锐利,一袭华贵的蟠龙碎金黑袍勾勒出修长巍峨的身形,他半眯着眸子,望向左下列案,举杯道:“阿澈,本宫敬你。”
比起殿外的喧嚣热闹,殿内煞是安静,偌大的宫阙里除了薛宛舟外,只设了一间席位,桌案是金丝楠木,酒杯是蓝田和玉,珍馐更是较殿外那些要百倍千倍的稀罕和丰盛,漱玉穿着月白堆云缎的袍子,腰同裹素,身形风流,颈项处的肤色如雪,足将全身的珠玉都比得黯然,支身坐在那儿便足以叫人挪不开眼。
薛宛舟便是这么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直到漱玉将酒杯举过头顶,“谢陛下。”
她坐着时已是一副画,动作起来五官变得鲜活,更显昳丽,有种谪仙般的清冷无暇,薛宛舟瞳色深深,道:“你我之间言谢就生疏了,阿澈是本宫的贵人,若无你本宫早死了千万次,哪能有今日,你便是本宫的耳目手足,比之本宫的亲兄弟还要亲。”
这些话三年来漱玉已经听过太多遍了,内心平静无波,更何况她襄助薛宛舟本也不是为了什么私人的交情。
“殿下过誉。”她颔首道:“臣只盼殿下能予大梁盛世百年。”
她气息平稳,不卑不亢,声线比之薛宛舟要纤细些,通透明亮,好似小石潭中的清泉,与她英气灵秀的少年模样完美契合,很难叫人起疑。
薛宛舟听着她说,眼底有薄光一闪而过,他放下酒杯,一手托腮,看不出喜怒,“阿澈有心事?怎不与本宫说道说道?”
“明华,祸世之灵伏诛,薛宛舟称帝,你的任务完成,是时候离开了,切忌与他过多纠缠。”伴生御灵冥璃子出言提醒道。
“我明白。”漱玉说。
她深谙此事,轻轻呼出一口气。
“殿下无需在意,臣只是觉得今日的皇城太过安静,不太适应罢了。”
“本宫登基之事堪堪敲定,迁居至此,又没有纳三宫六院的妃嫔,百废待兴,皇城可不就安静么?”薛宛舟转了转酒杯,唏嘘道:“这不免总让本宫忆起从前逃难的日子,大皇兄和父皇都派人追杀于本宫,十几个杀手从蜀郡追至宛城,皆被你的续月弓射死,你护着本宫不敢走官道,只能走杳无人烟的羊肠山路,半夜三更也是这么安静,本宫的身上都是他们的血肉,跑的时候耳边只有乌鸦在叫”他说起那段惊悚胆颤的至暗时刻,波澜不惊,好像在说一桩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末了笑出声来,“好在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本宫身边有你和枕风阁的兄弟们,再不会亲历那样的安静。”
漱玉低下眸子,想着薛宛舟的从前。
身为先帝在外遗腹子,薛宛舟幼年时就一直在流浪,明明没有受过皇室血脉的一点恩惠,却在弱冠后被迫牵连进数子夺嫡的风浪之中。他的那几位皇兄各个心狠手辣,尔虞我诈互相撕咬,浑然不顾亲情颜面,薛宛舟从民间来,两手空空,无权无势,几度命悬一线,若非自己鼎力扶持,别说上位,连活也活不下来。
“没有枕风阁,没有今日的薛曌。”太子低低的长吟起来,感慨万千。
枕风阁是由阁主岑澈锻造的一把足以斩断大梁政权根基的利剑,太子便是持着这把剑披荆斩棘,从默默无闻行至九五之尊。邻近登基,太子感恩昔日盟友,才有了这场宴席。殿外酒酣食乐,言笑晏晏,漱玉侧目,烛火的光芒在她的眼瞳中快活的跳动,她被功德圆满的欣慰与喟然笼罩了。
是啊,这场谋算也并非薛宛舟一人之得,那些出身微末的捕风卫们郁郁不得志多年,终于从暗处走到了明处。太子近臣,未来少不了升官加爵,前途一片光明,也不枉他们多年来刀口舔血,为太子冲锋陷阵。这群人被她教导的足够忠诚勇猛,往后会继续辅佐少帝,纵使仍有逆党余孽虎视眈眈,薛宛舟有御卫保驾,大梁应是能有个百年的太平无忧。
“你为什么帮我?”薛宛舟忽然说道。
烈酒过喉,漱玉的脸颊上盈了一层不正常的红。
“因太子尝过人间疾苦,便不会让百姓受苦。”
“阿澈当真爱民如子。薛宛舟笑道:“是爱民,而非爱我。不知若有朝一日我与民为敌,阿澈当如何抉择?”
漱玉一怔。
她隐约觉得不对。
诰世书上说,大梁命主薛宛舟有怜世之心,又怎会有此一问?
不等漱玉回答,薛宛舟自顾自的发笑,“我时常在想阿澈内外兼修谋略过人,又生的风姿绝艳,当人人爱戴,何不自立为王?费心襄助本宫做什么?”
空气中的那种异样感愈发明显,漱玉搁在膝上的手指缓缓蜷起,他张了张嘴欲分辩,殿外却骤然间响起了厮杀之声!
同一个瞬间,那流转的淡淡的隶属于嫩牛羔羊的血腥气变得浓郁刺鼻!漱玉豁然回首,但见殿外人影曈曈——
是禁军!
禁军来这里做什么!?长定殿内外只有他与他的捕风卫们等等,捕风卫!
漱玉拍案而起!
也是同一个瞬间,他的肩被人从后方狠狠地用力按住,他被迫坐回席塌之上,足尖折的发麻,殿外的打斗之声激烈高亢,间或夹杂着惨叫,烛光与血光交融,那些常年警觉的暗卫们人生第一遭卸下所有的警惕欢畅寻乐便遭遇了这等突袭!只因这是太子赐宴,是他们以命襄助的天下共主,他们对薛宛舟抱有足够的信任和希冀!不然区区禁军哪能近身?!
“阿澈”薛宛舟的呼吸自后颈蛇一样蜿蜒上来,逡巡在漱玉的耳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回答什么?!
漱玉目眦欲裂。
“为何不说话?哦因为你答不上来。”薛宛舟同她亲密的微笑着,每个字却都让人心底发凉,“试问这世上谁没有私心?谁不想呼风唤雨?你岑澈难道就能免俗?只不过你伪装的极好,从不宣之于口罢了,还当我傻,始终一无所知么?哦对,你有没有听到我为自己新取的名讳?”
薛曌。
漱玉呼吸滞涩。
她艰难的回眸,看见太子的身影从后方缓缓绕至前方。
“曌乃武皇禁字,唯有本宫能用,正如这龙椅,唯有本宫能坐!”他的语调猝然拔高:“你知道本宫为何要将庆功宴设在这长定殿吗!长定长定,你和你的捕风卫们都从世上消失本宫才能长定!否则本宫永远犹如利刃悬头,不得安枕!”
漱玉不及细思,下颌猛地被钳制住,被迫上抬,冷不丁对上太子阴鸷的俊容。她头戴小冠,发间簪一根银色缠丝莲,小巧玲珑的下颏被对方修长的五指如锁扣般死死的捏着,疼痛难忍,太子举起另一只手,卸下他发间银簪。
长发散落如瀑。
枕风阁主这张英气十足的美人面须臾间变得雌雄莫测。
薛宛舟的瞳孔收缩了一瞬,喃声道:“多俊的一张脸,多精明的一双眼睛。”他以银簪缓缓划过漱玉的脸颊,信手扔远,眼神如在欣赏一件稀世玉器,气息间都是惋惜,“难怪吾妹宛思也会倾心与你,阿澈阿澈,慧极必伤,今日你殒命,怪只怪你是个过于厉害的男人!”
漱玉难以置信的盯着薛宛舟的眉心,在那里,她看见了一团紫黑焰芒,翕张出吃人鬼面的形态。
——祸世之灵!
可是祸世之灵明明是大皇子薛宛杰,早被她亲手斩杀于勤政殿!!为什么为什么此刻会出现在薛宛舟的身上!!
漱玉的颅内“嗡嗡”剧震,她头疼的厉害,胸口的血气如开凿的炎井般沸腾上涌,在喉咙处烧开一片腥甜。
“砰”
酒樽在桌缘磕的四分五裂,她毫无预兆的暴起,手执碎片浑不留情的划向薛曌的手臂,薛曌躲不过,臂弯被割出一道长长的深可见骨的伤口!
毫无疑问,“岑澈”此前是乖顺而忠诚的,进殿前任凭李禅卸了所有的近身利器,但他想要杀一个人的心一旦生出便是最果断利落,隐耀的寒光落入薛曌的眼中,照亮了那一抹诧异与薄怒。
他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臂趔趄后退,嘴角竟微微上扬着。
“就是这个眼神”他喃声说:“你护着我杀祝大人、王侃和大皇兄他们的时候就是这个眼神!阿澈,你果然,果然还是会对我下手的!”
他的笑声让人胆寒惊怒,漱玉不欲与他纠缠,掀了桌席奔向殿外。
“叮铃哐啷”器具摔落之声被抛之脑后,漱玉自袖中抽出那银色的卷轴,诰世书乃天降圣物,亦是对凡间大运大劫的批注,千百年来从未出错。
三年前,她拿到这份卷轴时,上面便明明白白的写着“薛氏宛舟大梁命主,薛氏宛杰祸世之灵”的字样,而今,一缕苍青色的火苗倏地燃起,自卷轴一隅迅速蔓延至全篇,漱玉便眼睁睁看着这份被她奉为无上箴言三年之久的“天命判词”潦草的化为虚无!
此事不能细想,一旦戳破便如同打开了魔盒之封印,漱玉的脑海中黑白倒转,胸口血气翻涌,那些衣着华贵的惨死的尸体,毁坏的楼阁宫阙,哭泣叫骂以头抢地的罪臣家眷们,一一从他的眼前闪过。为了诛杀大皇子,保住这位“注定英明而仁慈会福泽大梁百年”的天下共主,他筹谋了桩桩件件,牺牲了那么多的人难道都错了?!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明华!诰世书有问题啊!!”冥璃子的骇然呼声令她如坠冰窖,熄灭她最后一丝侥幸,“薛宛舟才是祸世之灵!你亲手将祸世之灵捧为天下之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