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各位大人了,这得等了有一个时辰了吧?原本规定好了的,今儿晌午之前,老太医来给太后娘娘请平安脉。可惜不巧,王皇后陪咱们娘娘用膳听曲儿,到如今这个时候还没回,哎哟,你说说这……”
一个衣衫雅致的内侍拨了帘子进来,到慈宁宫的偏殿暖阁,一边跟诸太医说着,一边又将伺候的小太监打发走。他先跟为首的太医院正行礼,躬身道:“刘大人。”
刘通立即道:“内贵人多礼了,我们等等不妨事。”
“这是哪儿话呢,本来只需刘大人您来,是咱们太后特意许了刘大人不必在宫中值房,才让大人将太医院的其他诸位也带来,挑选挑选,伺候咱们娘娘。”内官将此事说清,“本是体恤您辛苦,怎么舍得让刘大人这样等候,小人这就去寻女尚书去。”
女尚书是对女官的封赏、尊称,其实是指慈宁宫的掌事女官瑞雪姑姑。
刘通年过六十,确已年迈,但他不想节外生枝,正要唤住内官,便又听见脚步声响起。不多时,瑞雪姑姑便立在门外,遥遥一礼:“大人们跟我来吧。”
众人便跟在刘通身后,随着瑞雪姑姑和老太医前往。
慈宁宫后殿新搭了个戏台,红楼金瓦,正在唱《风雪配》。戏文的声调由远及近,慢慢地灌入脑海,等走到了一门之隔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一个极平静、又温和的女声。
似乎说得是,“皇后风寒初愈……头疼旧疾……请进来吧……”等等话语。而后便放诸人进入。
行礼拜见过后,刘通才上前去,为太后娘娘请脉。
戏台上声音未停,想来也是有人提醒了一句,娘娘想起有此事来,惦记着刘太医的身体,才临时传唤他们。
刘通心中感念,摸了一会儿脉,正要说话,便听一旁陪坐的王皇后笑语盈盈:“母后正当盛年,又经刘老太医这么多年的调养伺候,定然福泽万年。”
“正是。”刘通道,“太后娘娘贵体康健,至于头痛之旧疾,仍用老方子便是。”
董太后的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猫,鸳鸯异瞳,正枕在她玄色的衣袖上,慵懒仰首,舔着太后的指尖。
董灵鹫摸着白猫的毛绒脑壳,一双漆黑的乌瞳望过来:“刘太医要还乡归家,不知为哀家举荐了哪位贤医?”
刘通低首:“老臣年迈,自去年便向娘娘透露归乡之意,考察至今日,确实选中了几位能当此任者,可供太后挑选……”
刘太医正垂首诉说时,没有见到那只白猫扭过了头,圆润的猫瞳瞳孔微动,似乎看到了什么令猫兴奋的食物,譬如鸟雀、蟋蟀、摇动的线条等物,撑起了前肢,尾巴微动,露出捕猎之态。
董灵鹫正听刘通说话,仔细考量,也未注意。两人交谈之时,这只乖顺白猫突然从她怀里跳跃而下,像是拉满了弓的弓弦,突然继续迸射而出,飞快地扑进诸位太医之间。
一时间,有小心躲避者、有忍不住出声喝止者、还有几位疾步退让,以至于互相撞到。但这刹那的慌乱只存在了小片刻,很快,有一只白皙修长、骨骼鲜明的手逮起了这只白猫。
白猫被抓起时,爪子上还勾连着这人身上浅黄色的穗子,十足的临时犯案。它摇晃着尾巴,大大地“喵呜”了一声。
四遭静寂。
其余人不由得跟此人稍微拉开距离。
白猫被拎着后脖颈,露出惨兮兮的、可怜巴巴的表情。它抽了抽耳朵,眼瞳水润,想要挣扎,却又被这双手紧紧地抱住,不允许它再逃。
董灵鹫看了一眼猫,目光沿着捉猫的那只手向上移动,见到了一个极为清俊、松形鹤立的少年郎。
他的腰上挂着一串晃动的穗子,缀在玉珏的下头,这是勾引御猫的罪魁。
刘通也看见这一幕,他没想到竟然是郑玉衡捉起了猫,这可是太后娘娘养在身边的“照夜太子”,寻常的宫人伺候它如同伺候祖宗一样,他就这么伸手把猫太子逮住,还这样大方地拎着它!
刘通惊诧慌忙,压低声音呵斥道:“还不送还给娘娘!”
郑玉衡只是制住了它,并未弄疼这只猫,听闻老师如此说,便转而想要将白猫递送给太后身畔的女官,然而瑞雪姑姑刚迈出一步,就见董灵鹫稍微抬了下手。
瑞雪心领神会地退回远处,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
董灵鹫垂下手,嵌着珠翠的护甲轻轻地敲在座椅扶手上,跟木头的质地相撞,发出很轻地“哒哒”声。她另一只手抬起,屈指抵住了下颔,说:“好孩子,到这儿来。”
所有人都心中一紧。
这说得是人?还是猫?娘娘唤的是这只不听话的白猫,还是触碰她所有物的那个人?
桌案上放着的热茶升腾而起,冒出朦胧的白雾。
太后说完这句话后,随手指了指膝边。
那是这只猫常常伏膝而眠之处。
台上戏文明明还没有停,但在此刻,或优美或嘈杂都不再重要,所有人的眼光都凝结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但郑玉衡却意识不到紧张之处,他自然而然地觉得,这根本不是在叫猫,而是太后娘娘在叫自己,他也经常被女性长辈如此夸赞,早已习惯成自然,于是便毫不犹豫地将白猫换了个姿势抱住,上前撩起衣袍,温文合礼地跪在了董太后的膝边,将御猫送还。
“喵呜——”白猫又很大声地叫了一番,回到太后怀里时,尾巴得意洋洋地竖起,形同炫耀,可还没炫耀一会儿,脊背就被轻轻地抽了一巴掌。
“小畜生。”董灵鹫骂了它一句,又笑,“哪里来这么大本事,往人堆里窜,不怕太医们给你踩死。”
白猫还不服气,冲着跟自己平视的郑玉衡张牙舞爪,爪子还没碰到他那张脸,就被董灵鹫捏着颈子提溜回去。
郑玉衡松了口气,最近的时候,那只尖尖的猫爪都要戳到他的睫毛了。
他跪着行礼回话,但脊背很是挺拔,像一杆崭新的拔节孤竹。以董灵鹫这个视角看去,最容易见到的就是郑玉衡纤长的双睫,乌黑笔直。他的长发束在官帽里,没有杂乱无章的碎发,露出耳垂莹润的耳朵,一切都那么干净清澈。
而且很年轻,他看上去只有……十七岁?还是十八岁。总之,似乎还未弱冠,凤眼薄唇,清俊英朗。只是他从方才就一直很镇定的神情,终于因太后的久久不言而有些紧张了。
董灵鹫静默无声地盯视着他,抬手接过瑞雪端来的茶,浅浅的喝了一口,在抬眼的空档里,正好撞见膝畔少年谨慎的目光。
那眼神似乎只是为了判断她情绪好不好、是否要发怒,只跟董灵鹫对接了一刹那,就仓促地逃回去了,仿佛不曾有窥探太后心思的这件事。
他甚至抿了抿唇,跪得更加笔直,方才捏着袖子的手也完全地蜷起来,连个指甲边儿都不露出来了。
刚才还跟猫较劲儿呢。
才过了也就几个呼吸的时候,猫不闹了,被拍了一巴掌,倒在太后怀里,瘫软如糯米团子,人也没精神了,好像迟钝了点,才知道怕,仿佛他那双大胆捉猫的手已经被脑海拷问了十几遍:这个出风头的叛徒。
董灵鹫一眼把他从头到脚看了遍,把底子都看穿了。
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太医低头拜道:“臣郑玉衡,现为太医院医正,家父殿中侍御史郑节,”
“郑家的小公子。”董灵鹫伸手摘了护甲,“想来医术很好,不然怎么小小年纪,就带到哀家这里来。”
新帝登基不过一年,先皇葬入帝陵仅七个月,犹在孝中,原本歌舞戏曲、博戏娱乐,也该在国孝中禁除,但因为先皇帝遗旨,免去了此礼,让天下人欢笑如旧,所以才特破此例。
但为了感怀先皇帝,太后依旧在孝中自称“哀家”,而非“本宫”,也是为了表达哀思,合乎制度。
郑玉衡正在想该要如何回答,一旁静立旁观,深知掌权者喜怒难辨、其中凶险的刘通适时开口,他生怕郑玉衡不懂事,冒犯了娘娘,便先他一步道:“禀太后,此子是老臣的弟子,不过仰仗得并非老臣,而是郑家的家学,郑节郑大人的已故嫡妻,是当年治好南平侯爵娘子的千金圣手。”
刘通言下之意,是说郑玉衡确有家学傍身,不是他身为太医院正徇私提拔。
董灵鹫轻微颔首,却没评价,而是将摘掉护甲的那只手伸过去,跟郑玉衡的侧颊线条相贴,抬指将他的脸捧起来,两人四目相对。
刘通年迈,久经世事,也不由握紧了手指,一旁至今未能开口的王皇后更是轻轻抽气,连忙喝茶掩盖。而远处的诸位太医,更是匆促一眼便垂下,生怕受到牵连责难,或是被要求“闭嘴”。
董灵鹫摘除了护甲,所以手指上残留的余温是热的,并未有想象中冰冷。她的手金尊玉贵,自然细腻温暖,明明力道很轻,却因为是来源于她,却又蕴含了一股不可拒绝的压迫力,几乎让人能嗅到她身边属于权势的味道。
那样香甜、沉重,那样令人沉溺。
郑玉衡喉结微动,被捧起脸颊,跟太后对视。直至此刻,他才亲眼看清了对方——乌鬓如云,金妆玉饰,她的华贵当中,藏匿着一股很奇妙的、不可捉摸的寒意,他只是被注视着,却觉得这只细腻轻柔的手,正扣着他的咽喉。
她只要轻轻点头,或稍微摇头,只要一句话,只要动动手指,就能砍下别人的头颅,为香甜血腥的权势高台垒上更多的祭品。
这种压力甚至超过她本人的容貌,让人忽略掉这个孀居守寡的尊贵女人,其实正拥有着一种艳丽到近似颓靡的成熟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