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处长深情地看着李明强。这位在战场上经过生死考验的侦察英雄,很有前途的干部苗子,为了把腐败分子拉下马,选择了牺牲自己的军旅前程。
李明强永远不会忘记1987年5月16日。陆建峰也不会忘记,田聪颖更不会忘记,中国人民解放军香山步兵侦察大队的许多人都不会忘记。
那一天,大队长程富荣破天荒地宣布步兵侦察大队放假一天。
那一天,陆建峰和田聪颖举行了盛大的结婚典礼。
那一天,李明强走进了首都军区纪律检查处的办公室。
李明强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星期六,步兵侦察大队放假,军区机关不休息,他吃过早饭就骑着一辆自行车悄悄地去了军区。
李明强轻轻地敲了敲纪检处办公室敞开的门,室内两位桌对桌办公的机关干部几乎同时抬起了头。他们看到门口一身戎装的李明强,先是一怔,然后异口同声地喊:“李明强。”
李明强是当年的名人,青屏县保卫战的英模人物,各大报纸都刊登过他的事迹和照片。他鹰一般的眼睛、挺拔的鼻子、厚厚的嘴唇,让人过目难忘。
“两位领导好。”李明强笑着走进屋,同迎上来的两位机关干部握手。
“啊,英雄,英雄啊!今天我们算是见到真人了!”瘦高个儿小分头的干部握着李明强的手,激动地说:“我姓王,这是我们处的李干事,你的本家。”说着,用左手指了指身旁胖乎乎的小平头。
“这是我们王处长。”小平头急忙介绍小分头。
“处长好,李干事好。”李明强的右手让王处长拉着,只能冲两人一一点头。
“真魁梧,有一米八吧?”王处长爱怜地右手拉着李明强,左手抚着李明强坚实的臂膀问。
“不到。一米七八。”李明强憨笑着答。
“腿怎么样?”王处长又关切地看李明强的双腿。
“没事儿?不耽误走路。”李明强原地踏了几步笑着回答。
“从报纸上看伤得不轻,都致残了。”王处长看了看李明强屈着膝的双腿,又问,“手,左手怎么样?听说也残了。”
李明强伸出左手,由于肌腱粘连,骨节骨化变型,五个手指支叉着不能自然弯曲并拢,就像农家用的铁耙子似的。他用力将五指握成半拳,冲王处长摇了摇笑着说:“不耽误干活、开车。”
王处长拉着李明强的左手小心地摁了摁,看了看说:“这么厚,这么硬。”
“疤痕增生。”李明强笑着解释道。
“子弹从这里打穿的,这是手术留下的刀口。”王处长用手指点着李明强手背上的圆形伤疤和条状刀痕说。那样子像是在问李明强,又像是对伸着小平头看的李干事说,还像是自言自语。
李明强看着自己手上的疤痕,微笑着说:“看,这子弹贯穿的伤疤与手术留下的刀口连在一起,就像一道河流连着湖泊那么美丽。”
“嗯——革命英雄主义,革命浪漫主义。”王处长托着李明强的左手一边看一边说。
“作家的视角,诗人的语言。”李干事也激动地插言。
“对,我们的英雄还是作家、诗人呢。坐,快请坐。”王处长一边说一边拉着李明强把他扶到桌子前的椅子上,侧身对李干事说:“小李,给大英雄倒茶。”
“不,不用,我待一会儿就走。”李明强有点儿拘谨地又站起来说。
“不急。我知道,你的事儿时间短不了!”王处长把李明强又按在椅子上,收起了笑容,盯着李明强的脸问:“你是不是听说你的转业报告批下来了?”
“批下来了?没人跟我说呀。”李明强摇了摇头,还是没有摆脱拘谨的表情。他紧张,这是他第一次进军区领率机关,苏联专家帮助设计的营房,处处体现着高大威严。
“批是批了,但是,军区首长有批示,安置不好,不得转业!”王处长将李干事放到桌子上的茶杯向李明强推了推,以示让茶,接着说:“我已经听说了,你们大队有些领导结帮拉派,故意找茬整你。是不是他们逼你写的转业报告?如果真是这样,你给我们写个材料,我帮你呈给首长!”
“处长,我不是为这事儿来的。转业是我提出来的,没人逼我。我今天来是——”李明强说着从黄挎包中掏出一个写着“军区纪委收”的厚信封递给王处长。
“这么厚啊。侦察英雄,你是不是侦察出腐败分子了?”王处长拿着那厚厚的信封笑着问。
“还是军区机关领导英明,不看就知道。”李明强有点儿放开了,笑着说。
“谁?”
“大队长——程富荣!”李明强一字一顿地说。
“都属实吗?”王处长一脸严肃地问。
“我以党性担保!”李明强“噌”地一下又站了起来,指着王处长手中的信封说:“我没有封口,处长可以检查,署的就是我的真名。如有诬陷,我愿在转业之前接受军区最严肃的处理!”
“你要求转业是不是跟举报程富荣有关?”王处长盯着李明强问。
“有点儿。我认为,他这样的人进入我军高级干部行列,就是害群之马,必须有人站出来揭露他。”李明强见王处长怔怔地看着他,遂瞪大了眼睛迎着王处长的目光追上一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王处长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怎么说。他深情地看着李明强。这位在战场上经过生死考验的侦察英雄,很有前途的干部苗子,为了把腐败分子拉下马,选择了牺牲自己的军旅前程。
王处长面色凝重地抽出李明强写的那厚厚的一叠纸,展开慢慢地翻看,翻到最后一页,只见“李明强”三个字的下边还有三个字——卫廉清。
“你们政委也签名了。”王处长把李明强的举报材料放在桌上,理了一下自己的分头,若有所思地说。他知道,卫廉清是步兵侦察大队的政治委员。步兵侦察大队是旅级单位,卫廉清和程富荣都是副师职,属高级军官,卫廉清能实名举报程富荣,说明事态比较严重。
“我们政委也签了名?”李明强惊疑地伸长脖子去看。
“怎么?你们政委签名你不知道?”王处长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李明强问。
“不知道。”李明强说,“他是党委书记,我先给他看,不想越级。他看完后给我,让我谁也别说,直接送给你们。”李明强说完,又喃喃地嘟噜一句:“我怎么没有发现他签名呢?”作为侦察兵,人家在自己写的检举材料上签了名都不知道,真是缺失了警惕性。
“李明强同志,谢谢你对我们的信任,你已经替我们做了大量的工作。”王处长说,“对程富荣的一些事,我们也有所耳闻。今天你送来了署名材料,我们一定认真对待!回去转告卫政委,今天我们就给军区首长报告,研究调查处理。”一位侦察英雄和一位高级军官实名举报,他不敢怠慢,要立即上报。他转向小平头说:“李干事,赶紧登记一下,给首长打个报告。”
“是。”李干事拿起那封举报信,感到似有千钧。
“那好,我这就告辞了!”
“别急,中午一块儿吃个便饭,请你给我们处讲讲前线的事情。”王处长笑着说。
“处长,实在对不起。今天我同学结婚,我必须赶回去。”李明强说着伸出了有力的大手。
“真的?”
“真的。不信,你打我们大队值班室的电话问问,警通连代理指导员陆建峰结婚。”
“那,我就不留你了。”王处长笑着说,“改日吧。”
李明强告别了王处长和李干事,抄近路向侦察大队疾驰。当他骑车到八大处居民区时,看到程富荣的专车停在巷道里。李明强一惊,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大问号——程富荣来这里干什么?真是冤家路窄!为避免照面,他一转车把,自行车就驶进了一边的小胡同。
李明强向前骑了约二十米,突然看到从胡同左侧的一家大门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矮胖,大背头,上着一件黑色夹克衫,下穿一条蓝色休闲裤,手提一只黑色公文包,俨然一位阔佬。
程富荣。李明强急忙停下,把自行车藏在旁边住户的墙后,伏在墙角看程富荣的动静。他穿着军装太显眼了,不能让程富荣发现。
只见一个身着紧身牛仔衣裤、细高挑儿、金黄头发、蓝眼睛、高鼻梁的姑娘走出那门,挽着程富荣的胳膊,把程富荣送到胡同里。程富荣说:“回去吧,我的车就在胡同口。”
那姑娘向胡同两头儿看了看,突然抱住程富荣亲吻一口。程富荣推开那姑娘说:“你疯了,让人看见。”
“我看了没人。”
程富荣也向胡同前后看了看,确定没人,照那姑娘的小脸蛋上爱惜地摸了一把,然后把那姑娘像拨浪鼓似的拨回到出来的方向,笑着说:“回去吧,我抽空再来,人家等着我去主持婚礼呢!”
“你今晚来。”那姑娘又转过身,对着程富荣扭着细腰撒娇说。
“好,我今晚来!”程富荣冲那那姑娘笑笑摆摆手,转身快步向胡同口走去。
那姑娘没动,看着程富荣消失在胡同口,理了下额前的头发,低着头悻悻地向回走去。
李明强急忙推上自行车,飞身跨上,七拐八拐钻出胡同,咬着牙蹬上山道,又一路下坡,飞也似的向步兵侦察大队驰去。
陆建峰和田聪颖的婚礼定在步兵侦察大队的大礼堂举行,11时16分准时开始。
李明强刚把自行车扎到礼堂门口,程富荣的切诺基就从身后冲上来,“吱”的一声停在了李明强的身旁。
“李明强,听说今天你是伴郎?”程富荣一走出车门就阴笑着冲李明强说。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军装,看上去就像部队发的保温筒下面安置了两根细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