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瓦拉赫堡是一座圆柱形的古代石堡,建于数百年前,耸立在庄园后的山坡上,庄园里的人称其为“拉里堡”,据我所知,它的意思是“懒惰的石堡”。我不明白这个称呼的由来,就像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这座圆形石堡又叫作“面北之塔”。
“圆形的塔要怎么面北,它又没有塔面?”我问。我们正缓缓走下一道布满石楠和花岗岩的长斜坡,领着一列马匹,脚下的羊肠小径是红鹿在松软的土地上踏出来的。
“堡上有门,门面向北方。”詹米理所当然地说。山坡很陡,詹米走的时候脚步踏得很深,还一边发出嘶声,以带领后方的马群。我前方的马的结实的后腿肌肉突然绷紧,脚步也从原本小心跨步改成试探性的小碎步,每一步都在湿地上滑出几英寸,才小心翼翼地迈出另一步。这批马购于因弗内斯镇,身形高大俊逸,或许结实的高地小马更适合在陡坡上工作,不过这批母马是用来繁殖而非工作的。
“好吧,说得过去。那拉里堡呢?为什么叫懒惰的石堡?”我一边小心踏过横越小径的涓涓细流,一边问道。
“堡有点倾斜。从我们住的地方看不太清楚,不过如果站在西边,就会发现塔堡有点倾向北方。如果从堡的顶层站在门上方透过墙上隙缝往下看,会看不到下方的墙壁,因为堡是斜的。”詹米答道。他这时正低头专心探索安全的落脚之处,我看着他的后脑勺,午后吹上山坡的微风卷起他几缕红铜色的鬈发,在帽顶飞扬。
“我想十三世纪时应该没有人知道铅垂线是什么吧!堡到现在都没倒,真了不起。”我说。
“噢,它倒过几次,那里的人又把堡推回去,或许就是这样才有点斜。”因为风势增强,詹米回答时稍微提高了音量。
“看到了!看到了!”背后传来菲格斯兴奋的尖叫声。菲格斯体重轻,可以骑在马背上,马载着他走不难,稍微难站稳而已。
我回头看见菲格斯跪在马鞍上,兴奋地动个不停。他身下的栗色母马算是温顺而又有耐性的,虽然嘴里不断咕哝着发牢骚,却还是耐着性子没把菲格斯掀到满地的石楠丛里。自从菲格斯在法国的阿尔让唐骑过佩尔什雄马驹,就不放过每个可以爬上马背的机会。詹米半是好笑、半是出于同为爱马人的理解,也就纵容他,骑过巴黎街道时让他坐在自己背后,也任他不时爬上杰拉德的拉车马。拉车马体形魁梧,而且就算菲格斯又踢又叫,它们也只是茫然地掀掀耳朵。
我抬手遮阳,往菲格斯指的方向看去。他说得没错,从马背上较高处望去,会先看到坐落在山丘上的深色古代石堡。样式较新颖的庄园建筑在下方,搭建用的石块涂了白色粗灰泥,在周遭田野一样反射着阳光的背景下,比较不容易看见。庄园建在大麦田斜坡上的一处空地上,田边种了一排防风树,更稍微挡住了我们从这儿望去的视线。
我看到詹米抬起头,定定望着拉里堡家园下方的农田。他站着不发一语,动也不动,但我看到他抖擞肩膀,挺起胸膛。风吹起他的头发,吹开苏格兰披肩的褶皱,他仿佛一只快乐的风筝,在空中飞扬。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当时船只鼓起风帆,驶过岬角,离开勒阿弗尔港开往航道的情景。我站在码头尾端,看着人潮喧闹及航运贸易的往来。高声鸣叫的海鸥在桅杆间俯冲,声音响亮刺耳,一如水手的呐喊。
当时杰拉德站在我身边,心平气和地看着海洋承载的财富来来往往,其中有些财富是属于他的。他拥有的其中一艘名叫“波西娅”的船,便是要载我们去苏格兰的。詹米说过,杰拉德所有的船都是以他的情妇的名字命名的,船头饰像也是照着情妇的样貌雕刻。我眯着眼迎风看着船首,想确定詹米是否在开玩笑。如果詹米所言不假,那我想杰拉德应该偏好丰满的女人。
“我会想念你们的。”杰拉德说。这是他半小时内说的第四次了,他看起来真的很不舍,连原本逗趣的鼻子现在看起来也没平常那么又翘又乐观了。由于他的德国之行十分顺利,他在骑马装的领巾上别了一颗大钻石,外搭着华贵的深绿色天鹅绒大衣,大衣上还缝着银纽扣。
杰拉德摇摇头说:“哎!好了,虽然我想将美丽的女士留在身边,但我实在不能剥夺她重返故乡的喜悦。或许改天我会去拜访你们,我好久没有去苏格兰了。”
“我们也会想念你的。”我真诚地说。我也会想念其他人,像是路易斯、赫德嘉嬷嬷、格斯特曼先生,但最舍不得的还是雷蒙师傅。我等不及要回到苏格兰,回到拉里堡。至于巴黎,我一点也不怀念,也完全不想再碰到某些人,比如法国的路易国王。
我也不想再看到查尔斯·斯图亚特。小心探查过巴黎的詹姆斯党人后,詹米一开始的猜想被证实了。因为查尔斯王子吹嘘他的“大冒险”而燃起的一丝希望,最终也消逝了,尽管有些人忠诚地拥戴詹姆斯国王,顽固地坚信宝座属于詹姆斯国王,但他们也找不到什么行动机会。
我想,就让查尔斯王子安于流放的生活吧!我们的任务也结束了,要回家了。
冷冰冰的苏格兰口音这时在我耳边响起:“行李全都搬上船了,船长也请你们准备动身,我们要趁着潮汐出航。”
杰拉德转身看着默塔,然后朝码头后方左右看了看。“那个小伙子在哪里?”他问道。
默塔抬头朝码头后方示意道:“在小酒馆,醉翻了。”
我之前很好奇詹米打算如何安然渡过英吉利海峡。黎明时他看了一眼云彩低垂、漫天通红的天空,明白航行途中可能有暴风雨,便起身去找杰拉德,之后就不见人影了。我顺着默塔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菲格斯坐在酒馆门外的木桩上,显然是在站岗。
刚开始杰拉德难以置信,后来知道他侄子晕船,便咧嘴笑了。他说:“这样啊,希望我们去叫他上船的时候,他还没醉倒,不然要把他抬过舷梯可就头痛了。”
“他为什么跑去喝酒?”我问默塔,语气有点恼怒,“我跟他说过我有鸦片酊,这样昏过去可比喝酒快多了。”我一边拍着丝绒提袋一边告诉默塔。
默塔只眨了一下眼睛说:“得了,他说就算会宿醉头痛,他也宁可头痛。而且,威士忌喝起来可比你那黑黑的怪东西好多了。”他用下巴朝我的提袋一指,然后才转身朝杰拉德说:“想一起把他搬上船的话就来吧!”
在波西娅号的前舱,我坐在船长的铺位上看着海岸线稳定地起伏,逐渐退后,而詹米的头就枕在我的膝上。他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往上看着我。我把他汗湿的红发从眉头上拨开。麦酒和威士忌的香气在他身上缭绕不去。
“你在苏格兰醒来的时候会痛不欲生的。”我和他说。
他睁开另一只眼睛,先是打量着在木质天花板上舞动的波光,接着双眼注视着我,我仿佛看进一潭清澈的蓝色深水。“外乡人,现在的地狱和以后的地狱让我选,我会选以后的地狱,绝无例外。”他一字一字清楚地说完,便闭上了双眼,轻轻打了个嗝。他修长的身躯放松了下来,随着海水摆荡,自然摇晃。
马儿也等不及了,它们似乎感觉到马厩和食物就在不远处,稍微加快了步伐,抬起头竖起耳朵期待着。
我骑着马走在前面,想着终于得以梳洗享用热食,突然马蹄一滑,急刹停步,扬起的红色尘土直埋到马蹄上方的球节1。马儿猛甩头,鼻子大力喷着气。
“姑娘,怎么了?蜜蜂飞到鼻子上了吗?”詹米赶紧翻身下马抓住我骑的灰色母马的缰绳。我感觉到身下的马背传来阵阵抽搐,于是也下了马。
“它怎么了?”我好奇地凝视这匹母马。它不顾詹米抓着缰绳,只是甩着鬃毛频频后退,两眼圆睁。其他的马仿佛感染到它的不安,也跺蹄骚动起来。
詹米朝后方空荡荡的路上快速一瞥。“它看到东西了。”
菲格斯从他的短马蹬上立起身,举手遮着阳光,朝母马后方看去。他放下手,看着我耸了耸肩,我也朝他耸耸肩,我看不出有什么东西让母马这么恐惧。四周路上与田野一片空荡荡,成熟的麦穗沐浴在暮夏的阳光里,最近的小树林离我们也有百码之遥。中间有座小石堆,或许是倒塌的烟囱遗迹。这片土地上几乎没有狼群出没,即使有狐狸或獾,这么远的距离也不会吓到马。
詹米放弃哄马儿前进,于是领着它绕了个半圆。它顺从地跟着,回头往来路走去。詹米打手势让默塔领其他马离开后,便爬上马鞍,身体前倾,一只手抓住母马的鬃毛,让它慢慢往前走,同时在马耳边轻声细语。母马脚步有点迟疑,但并不抗拒,一直走到先前停下来的地方,便拒绝再举步。接着它发起抖来,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
“好吧,随你了。”詹米叹口气说。他掉转马头,让母马往田野方向走去,橙黄的麦穗刷过马肚蓬乱的毛发。我们走在马后方赶它们穿过田野,马群不时停下来嚼一口田里的大麦。
刚过丘顶,绕过地上突起的花岗岩层,我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吠叫声。走到路上后,一只黑白牧羊犬抬着头翘起尾巴,一脸提防地盯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