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说荒木公平的人生——如果用人生一词略显夸张,那么且用职业生涯好了——全都奉献给了辞典,也绝不为过。
荒木自幼就对词汇充满兴趣。
比方说,“狗”,明明就在眼前,却读作“不在”[1]。哈哈,真可笑。若是现在说出这样的话,大概会被女同事吐槽说:“荒木先生,拜托不要讲这种大叔式的笑话。”可当年还是小孩的他每每想到如此妙句,就满心欢喜。
“狗”这个字,并不仅指动物。
随父亲去电影院,看到银幕上遭到出卖的黑道分子奄奄一息,浑身沾满鲜血地大喊:“官府的走狗!”于是荒木明白了,原来敌对组织派来的间谍也能被称为“狗”。
当得知手下处于生死边缘,黑道组织的老大霍地拍案而起,喝道:
“小子们,还杵在这儿干什么!给我准备好家伙,绝不能让那家伙像狗一样白白送死!”
于是荒木明白了“狗”还可以表示“白费”的意思。
狗这种动物,对于人类而言是忠实的伙伴,是值得信赖、聪明又可爱的朋友。尽管如此,“狗”却又可以指卑鄙的内奸,或形容事物无意义、无价值。真是不可思议。作为动物的狗,有时忠诚得近乎卑躬屈膝,越是对人忠实而不求回报,越凸显出它令人怜悯的徒劳。或许正是由于这些特性,赋予了“狗”负面的意义。
荒木常常自娱自乐地在脑海中展开想象。不过,他注意到辞典其实并不算早,最初的契机是从叔父那儿收到的初中入学贺礼——《岩波国语辞典》。
生平第一次得到一部完全属于自己的辞典,荒木立刻就沉迷其中了。
荒木的父母经营着一家杂货店,成天忙于进货和打理店铺。对儿子的教育方针也仅仅是“不给他人添麻烦,只要健健康康的就行”,压根儿就没萌生过特意给儿子买辞典、督促他学习的想法。不仅仅是荒木的父母,当时的大人大都如此。
当然,比起念书,荒木也更喜欢和朋友在外面玩,所以小学的时候,他并没怎么留意放在教室里的那本国语辞典。书脊偶尔会闯入视野,但无非就是一件摆设。
说起实际翻开辞典的乐趣,又该如何形容呢?锃亮崭新的封面,薄薄的纸张的触感,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印满了排排文字——这一切俘虏了荒木的心。不过最吸引他的,还是简明扼要地对词条进行说明的释义部分。
一天晚上,荒木和弟弟在起居室打闹,被父亲训斥:“别大声嚷嚷!”荒木一时好奇,用《岩波国语辞典》查了“声”字。解释这样写道:
【声】人以及动物通过喉部的特殊器官发出的鸣音。类似的声音。季节、时期等临近的迹象。
还列举了由“声”构成的词句作为范例。诸如“高声”或是“虫鸣声”之类,自然能领会含义,平时也很常用。但诸如“秋天的声音”“年近不惑之声”一类,就不是立刻能联想到的用法了。
不过,这么一说倒也的确如此,荒木心想,“声”确实有“季节、时期等临近的迹象”这层含义,和“狗”一样,包含着多种多样的意思。每次查阅词条解释,荒木都不禁意识到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词汇,包含着出人意料的广度和深度。
但是,“喉部的特殊器官”这个说明未免有些故弄玄虚。被父亲训斥的事情也好,死缠烂打地想要引起自己注意的弟弟也好,此刻都被荒木抛诸脑后,他继续查阅着辞典。
【特殊】①本质上区别于普通;具有独特性质。②[哲学]与普遍相反,指个别情况、个别事物。
【器官】生物体的组成部分,呈现一定形态,发挥特定的生理机能。
这解释叫人似懂非懂。
荒木猜测所谓“喉部的特殊器官”是指声带,便没有深究。但如果查阅《岩波国语辞典》的人不知道声带一物,那么“喉部的特殊器官”将会一直是个谜题。
了解到辞典并非万能,非但没有让荒木沮丧,反而加深了他对辞典的喜爱。这种细微瑕疵的存在,反而更能让人感受到编纂方所下的功夫,实乃妙哉。不妨这么说,正因为它绝非完美无缺,才传达出了辞典编纂人的努力和热情。
乍看起来,辞典是无机质的词汇的罗列,然而这些数量惊人的词条、释义以及词例,全都是编纂人经过深思熟虑才落笔纸上的东西。这需要何等的毅力!这份对词汇的执着何其惊人!
每当攒够了零花钱,荒木便会跑去旧书店。因为辞典一旦改版,之前的版本便会在旧书店折价出售。荒木收集了一本又一本不同出版社的各类辞典,相互对照着查阅。有的辞典经过长年使用,封面已经破损;有的残留着前任主人的批注和勾画重点的红线。二手辞典里刻印着编纂人和使用人与词汇“搏斗”的痕迹。
将来,我也想成为研究国语或语言学的学者,自己亲手编纂辞典。高二那年夏天,荒木恳求父亲允许自己上大学。
“啥?要念国语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会说日语吗?为什么还要专门跑去大学念那个?”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比起那些事情,你还是快来店里帮忙!你妈忙活得啊,都把腰给扭了。”
最后还是赠予《岩波国语辞典》的叔父说服了完全无法沟通的父亲。
“我说啊,哥。”
时隔好几年才来老家杂货店露一次脸的叔父,从容不迫地从中调解。叔父是捕鲸船的船员,似乎在漫长的航海途中体会到了辞典的妙趣。在亲戚眼中,他也是出了名的怪人。
“小公这孩子不是挺机灵的嘛,干脆就送他去念大学吧。”
荒木拼命地埋头学习、准备应试,最终考上了大学。大学四年间,他遗憾地发觉自己没有做学者的灵气,可是想要编纂辞典的热情却难以抑制。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升上大四的那年,小学馆[2]开始出版发行《日本国语大辞典》。
这套辞典是总共二十卷的大部头。编纂工作耗费了十余年岁月,收录了大约四十五万个词条,据说参与制作的人员多达三千名。
以荒木穷学生的身家,自然无法出手。他凝望着摆放在大学图书馆里的《日本国语大辞典》——这套注入了许许多多热情和时间的辞典——激动得浑身颤抖。安静的图书馆里,这套辞典立在积满灰尘的书架上,宛如悬挂在夜空中的明月,洒下纯净的光芒。
以学者身份,将自己的名字刻上辞典封面,这我是做不到了。但是,还有一条路摆在我的面前——作为编者参与辞典的编纂。无论如何,我也想编纂辞典。就算把所有的热情和时间全部注入其中,也无怨无悔。这个对象,便是辞典。
荒木满怀抱负地加入求职大军,最终如愿以偿,进入了大型综合出版社——玄武书房。
“自那以后,我是一心扑在辞典上,转眼间都三十七年了。”
“呵,有那么长时间啦。”
“当然,和老师认识都三十年有余了。想当年您头顶还茂盛着呢。”
荒木把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松本老师的头顶。松本老师放下游走在词例收集卡上的铅笔,笑了起来,清瘦如鹤的身体微微颤动。
“荒木你不也是,顶峰积雪不少哦。”
服务员端来了蘸汁荞麦面。午饭时间的店内座无虚席,满满当当全是上班族。荒木和松本老师默默地吸着面条。松本老师边吃边侧耳倾听着电视的声音,一听到不熟悉的词汇或不常见的用法,就立刻记录到词例收集卡上。老师一旦专注于此,便会不经意地用铅笔去夹面条,或是拿筷子往卡片上写。为了防止松本老师做出此类举动,荒木一如往常地留意着他的手。
两人吃完荞麦面,喝下冰凉的大麦茶,歇了口气。
“老师的第一本辞典是哪一本呢?”
“大槻文彦的《言海》,是祖父留给我的遗物。据说大槻克服了重重困难,只靠一己之力编出这本辞典。虽然那时还小,却也感动得一塌糊涂。”
“深受感动之余,您也拿它查了些色色的词儿吧?”
“我才不会干那种事。”
“是吗?刚才也说到,我的启蒙辞典是初中时收到的《岩波国语辞典》。那时我可是把那些俚俗的词儿翻了个遍呐。”
“不过,那本辞典极其端庄文雅,怕是让你相当失望吧?”
“没错!拿它查‘ちんちん’[3]这个词,也只能找到‘小狗表演的杂耍’和‘水烧开的声音’这两个解释……等等,老师您果然查过!”
“呵呵呵。”
午休时间即将结束,不知不觉间,店里也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位客人。荞面店老板娘给他们的杯子里添上大麦茶。
“和老师共事的时间也不短了,可这还是头一次谈起关于辞典的回忆。”
“虽然我俩一起编了不少辞典,但每完成一本,立刻又被增订和改版的工作追着跑,都没机会静下来好好聊聊。《玄武现代语辞典》《玄武学习国语辞典》《字玄》,每一本都凝聚着深深的回忆。”
“这次不能协助老师到最后,真是非常抱歉。”
荒木将双手平放在桌上,深深地低下头。松本老师整理好词例收集卡,似乎有些沮丧,难得见他微微弓着背的样子。
“你退休的时间,真的没法再推迟点吗?”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哪怕是特聘也好。”
“我倒是打算尽量去编辑部帮忙……可是,内人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太乐观。这些年来我一心都扑在辞典上,也没能为她做些什么,至少在退休之后我想多陪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