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翡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有人站在了这座妖魔塔最底层的水牢前,太久的黑暗让烛火都随之刺目,让黎翡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随后,她抬起一黑一红的异色眼瞳。
“大长老说得这么严重,不过就是一个被镇压多年的魔头而已。”是一个年轻的守塔人,穿着道门弟子的服饰,“喂,魔族,你是不是很久没说过话了啊?是个哑巴吗?”
黎翡的目光上移。
当她露出脸庞时,这位狂妄不屑的年轻修士忽然哽住了一瞬,瞬息间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他原以为被六门九派联合修补镇压禁令的顶级大魔,应当是一个残暴的、丑陋不堪的魔族,但他错了。
黎翡看了他一眼,重新闭上了眼睛,倚靠在水牢的墙壁上。
两条巨大如柱的锁链从上方垂下来,末端逐渐收窄,嵌扣着两根锋利的钩子,此刻就倒钩着她的琵琶骨,血迹凝涸。
“我说……你是不是真的有三千岁了啊。”年轻的守塔人问,“听祖师说妖魔塔最后一层压着三千年前乱世之魔,几乎倾覆整个修真界,遗祸人间。要不是当初有剑尊阁下出面镇压,恐怕就——”
黎翡没有开口,反而在水牢内的墙壁上溢出一团液体,组成了一张扭曲而流动的脸,嘻嘻笑着回复:“年轻人,我劝你别问这么多,也别提那个人的名字,她会发疯的。”
守塔人吓了一跳,手中的灯烛胡乱地晃动了一下。
“我是妖魔塔的塔灵,否则光凭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可能守得住魔族的女君。”墙上的扭曲人脸裂开嘴巴,“看来蓬莱还是没有教好你们,最后一层禁止擅入,你不知道么?”
年轻修士磕巴道:“见过塔灵前辈。她……她……”
“她已经被镇压住了,要不然我也不敢在这里跟你闲聊。”那团液体在墙面上游动过去,伸出一条溪流似的触手,扯了扯黎翡肩上倒钩连着的锁链,“看见了吗?这上面有那个人的心头血,这才是封印她的东西,不然就凭你们祖师,再来十个能有什么用?”
它的动作扯动了锁链,倒钩在黎翡的肩膀里偏移了一寸,撕拉一声划出血腥气。
她沉默地瞥过去一眼。
塔灵迅速地扭动离开,从水牢的上方组成笑脸:“我说小辈,你还是掉头回去吧,让你家长辈知道了你来最后一层,会被打断腿的。”
“一个已经被剑尊封印住的魔头而已。那帮魔族居然还敢造谣说当年的异种根源是她所杀,妖魔塔下的阶下囚,难不成还救过天下苍生,嘁,她也配?”
他的话音刚落,墙壁上的塔灵缓缓地收敛了笑容。在灯火蔓延不到的黑暗里,妖魔塔上方悄悄聆听的邪魔大妖们掀起一阵模糊而狂乱的嘲笑。
“哈哈哈……他说什么……他说黎翡不配?哈哈哈笑死我了……”
“每年来这鬼地方轮换的小辈都这么无知啊——”
“嘻嘻,你们捧在门派里的镇天神柱中央就是女君的心脏呢,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这些嘲笑之声像是海浪一般涌来,即便隔着不知多少层的距离,也震得人头痛欲裂,心生混乱。
“滚出去。”塔灵也彻底失去了耐心。在它发怒的同时,妖魔塔的地面震动了起来,一条无形的手臂抓住年轻弟子的衣领子,想要把他扔出去——
就在这一刻,黎翡忽然转过头看了一眼肩膀的倒钩。上面嵌刻着密密麻麻的封印符篆,几乎是一个小型阵法,最中央的血槽里残留着无念剑尊的血液,经过了三千年,这些腥红、泛着浓厚灵力的心头血一点点地被符篆烧干。
……已经烧没了吗?
她目光微顿,从水牢中起身。
沉重的锁链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碰撞声,上面爆发出符篆的金光,一层层被刺激的封印猛然亮起,沉重得压下来,与她的骨骼发出牙酸的摩擦声。
“黎翡!”塔灵扭曲的脸发出尖叫,“停下!”
其他大妖的声音哄乱地响起。
“她又要尝试了吗?没人能离开妖魔塔的,放弃吧女君。”
“黎翡上一次劈塔是八百年前了吧?看那时候把六门九派给吓得,哈哈哈……”
“进来的人没有能出去的,进了这种鬼地方就只会被关到死……”
在或近或远、狂乱噪杂的声浪当中,强烈震动的封印盖了下来,在光晕大盛的瞬间,她的伪装形态暂时破碎,被逼出了一条粗长的骨尾,超过两米的骨尾猛地敲击在墙面上,砸穿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尘灰飞溅。
一层层的篆文从锁链上亮起,像是整个天穹都倾轧过来。
砰地一声,黎翡半跪在了水牢当中,膝盖将地面压下去两寸深,血液顺着她额头上的双角流淌下来,金红色的血液滴进水中。
“好痛!好痛!求你了——不要这样,停下来!!”塔灵的脸扭曲成极其痛苦的模样。
它心中诞生了一股非常恐怖的预感。这一次,她一定不是尝试而已。光是半魔族的形态就已经让整个妖魔塔和封印痛苦不堪,而属于无念剑尊的力量却越来越微弱了。
除了已经死去的剑尊,没有人能够挡住她。
她的发间露出了黑底银纹的双角,强烈的魔族气息涌动起伏着,那条长长的骨尾在凶狠暴躁地拍动,墙壁已经被抽出一个凹陷的大洞,整个囚牢都开始震动起来。
黎翡抬起手,擦掉了唇角的血液。眉心的魔纹一点点烧灼着亮起。
就像是一团火从狂烈地风中烧起来。她被锁住的琵琶骨发出艰涩的移位声,陈旧的疤痕上涌出了新血。下一刻,已经几千年没有伸展开的骨翼探出了肩胛,展开成一对残破而又巨大的翅膀,骨翼边缘的每一处都带着尖锐的刺。
魔气汹涌地冲撞着封印。
完了。在见到她的骨翼那一瞬间,塔灵就只能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这是魔族的……原型……
骨翼伸展开的同时,那只殷红的眼睛也倏地燃烧起一团魔焰,她的身躯开始飞速变化,几乎已经脱离了人类的形态。魔气像是刀锋一样凛冽,无差别地撕碎她面前的所有东西。
妖魔塔剧烈地震动。
“黎翡!黎翡!!!停下来,不要再撕碎封印了——”塔灵从惊恐的尖叫直到失去声音,也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眨眼间。
“怎么回事……女君动真格的了吗?”
“好痛好痛!到底在干什么?!我的封印,啊——!”
“她、她在劈塔!”
妖魔塔里锁着一百多只血债累累的大妖魔,轰鸣或咆哮、尖叫或刺耳的狂笑,这些声音伴随着封印一声声被震动的闷响、一声声高塔坍塌的碎裂动静,全都混合在了一起。
黎翡充耳不闻。
她的原型庞大和狰狞,在撕破上面的繁复封印后,终于伸出了覆盖着骨甲的手指,将嵌在琵琶骨上的倒钩撕扯下来——哗啦一声,血液肆无忌惮地喷溢出来。
随后,这道钩子在她手中被攥得粉碎。
下一刻,黎翡从胸口抽出了忘知剑。
这是一把看起来十分朴素的长剑,被她的手握紧时,整个剑身都缠绕上深紫色的魔气,然后,黎翡扬起手,冲着面前的牢狱劈了下去——
轰隆!
昆仑弱水被斩断,剑光与魔气纠缠着,切割在妖魔塔坚硬无比的塔面上,一切的封印和阻挡在这瞬间都如纸糊的般,寒光一闪,便彻底化为齑粉。
一下、两下……
轰隆的炸裂声不绝于耳,犹如连绵不断的旱天雷。在她的手中,屹立世间三千年的妖魔塔四分五裂,荡然无存。
在摇动破碎的塔内,一个个曾经横扫世间的邪魔挣破封印,肉眼难以窥见的黑影从废墟上冲天而起,流光般消失在天际。
整个妖魔塔的地面都下陷了一截,塔灵早已死去,在劈碎了所有封印之后,黎翡垂下手,单手撑着忘知剑,收回了遮天蔽日的骨翼。
在骨翼缩回肩胛后,阳光从头顶倾泻下去,映着她如墨一般的漆黑长发和闪闪发光的银色发簪。
黎翡抬起眼,对着熟悉又陌生的太阳眨了眨眼,似乎感觉有点儿不太对,伸手捂住黑色的那只眼睛,顷刻又陷入一片漆黑。
……哦。
瞎了一只啊。
她松开手,眺望向遥远的三山四海,路过满目废墟,似乎望穿了这片隔绝多年的土地。
“无念……”她喃喃地说了一句,“我回来找你了。”
……
海上蓬莱。
殿内香炉中燃着一缕青烟,高台上响起祖师满含法理、悠然恬淡的讲道声。在这声音的熏沐之下,房梁上的小鼠、灯台边的幼猫,飞禽走兽,全都侧耳倾听,沉迷欲醉。
就在青烟渺渺升起之中,不知多远的地方猛然传来一声巨响,如同天塌地陷。蓬莱弟子顿时被惊动。巨响之后不过半刻钟,一道飞剑传讯从云层外遁入大殿,锵然一声插在香炉上。
飞剑上附带的影像立即重现,画面中,一个年轻的守塔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上下不接下气地喊道:“三长老——妖魔塔碎了!”
妖魔塔……碎了?!
台下的诸多弟子顷刻间响起一阵惊诧的倒抽冷气声。
影像还在播放。
“妖魔塔怎么会碎?!是谁!”三长老的声音。
“是、是最后一层的那个……女魔头。”
“快!立刻把这件事传讯给祖师,再通知其他九派!”
声音到此结束,台下众人的议论声骤然大了起来——他们只能意识到事情很严重,但不清楚究竟严重到什么地步。
蓬莱祖师心头一震,常年修道的清净之心蓦然动乱,低头呕出了一大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