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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

潮声

简介:
在冬天,听潮楼盛满了萧瑟和寂寥,假如你不嫌海风的凌厉和午夜涛声的激荡,又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就不妨迁去小住......黑眸、苔痕、木偶、谜、潮声、......本书收集十八篇中、短篇小说,每篇都娓述著一个动人的故事。 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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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桥

    伤心桥下春波绿,

    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

    那一天,早已过去。

    她知道得非常清楚,那一天,是早已过去了。但是,在她又披着大衣,蹇蹇于寒夜的街头,望着月光下跨水而卧的那条长桥时,依稀仿佛,那一天似乎又在眼前了。

    穿过这条街,走上那条堤,寒风扑面而来,掀起了大衣的下摆,卷起了围巾的一角,拂起了披肩的长发……披肩的长发,披肩的长发,披肩的长发……那时是短短的头发,风一来,就零乱地垂在耳际额前,倚着那桥栏,他说:

    “我喜欢长头发,不要有那么多波浪。”

    长头发,不要有那么多波浪!像现在这样吗?她站定,吸一口气,领会着风的压力。风掠过河面吹来,带着水的气息,清凉、幽冷。从面颊的边缘上滑过去,从发丝上溜过去,从衣角上向后拉扯……这是风,春天的风。“春风不解吹愁去,春夜偏能惹恨长。”谁的诗句?忘了。想一想吧,专心思索可以“忘我”,这方法曾屡试不爽。可是,现在不行,当眼前有这道桥的时候,“我”是摆脱不掉的。走向前几步,桥上的灯光在水中动荡,和那一天一样。桥上冷清清的,两三个行人,把头缩在大衣领子里,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在后面追赶似的向前匆匆而行,这,也和那一天一样。风在桥上肆无忌惮地穿梭,逼得人无法呼吸,这也和那一天一样。站在桥头,灯光一连串地向前延伸,而桥的这头却望不见彼端——还是和那一天一样。而——

    那一天,却早已过去。

    是个乏味的宴会里,主人自恃是个艺术的欣赏者,却分不清印象派和抽象画,可以胡乱地把一张看不懂的画归之于野兽派,然后打几声哈哈,表示他的内行。在座的几乎是清一色的附庸风雅之流,由凡高、高更谈到毕加索,那么多谈不完的资料,她坐着,可以不用插嘴,因为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在大家热烈的讨论中,在此起彼伏的笑声里,她默默地微笑着,静静地体会着自己的无聊和落寞。然后,他来了,对主人微微地弯了弯腰:

    “对不起,有点要事,来晚了。”

    主人站起身,对她介绍说:

    “见过没有?这是罗。”然后转向她说,“这就是赵。”

    那么简单的介绍,但她知道罗,望着他,她不自禁地对自己笑。罗,这就是他?大家称他为艺术的鉴赏家,但她认为他只是个画商,一个精明能干而有眼光的画商。可是,这人与她想象中不同,在他的眉宇间,她找不到那种商人的市侩气息。而四目相投之下,她竟微微一震,这眼光慧黠而深沉。“慧黠”与“深沉”,是两种迥然不同的特性,头一次,她竟发现一个人的眼睛中能同时包含这两种矛盾的特质。她不再微笑,深深地凝视着这张脸庞,有些眩惑。他对她举起杯子,嘴边带着个含蓄的笑,眼光在她的脸上探索发掘,然后说:

    “你的人和你的画一样。”

    没有恭维?没有赞美?没有更多的批评?但,够了。一刹那间,她不再觉得无聊,席间的空气变了,“落寞”悄悄地从门边溜去。她也举起了杯子,慢慢地送到嘴边啜了一口,咽下的不是酒,是他的眼光——那了解的、激赏的,和她一样有着的眩惑的眼光。偌大的房间内,没有其他的人了,没有其他的声音了,一种奇异的、懒洋洋的醉意在她体内扩散开来……她又忍不住要微笑,对她自己,也对他。他们是同一种类,她明白了。但他们也不是同一种类,她也明白了。

    宴会持续到深夜,宾主尽欢?或者,最低限度,她知道主人是得意万分,他已主持了一次成功的艺术界的聚会。客人们也都酒足饭饱,各得其所。她呢?当她向主人告辞的时候,可以清楚地感到自己那种恍惚的喜悦之情,尤其,在主人自作主张地说:

    “罗,你能不能送送赵?”

    她望着罗,后者也凝视着她。喜悦在她的血管中缓缓地流动——难以解释的情感,几乎是不可能的。她从没有料到会有任何奇迹般的感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因为她在情感上是个太胆怯的动物。可是,这种一瞬间所产生的喜悦,竟使她神智迷惘。本能地,她心中升起一股反叛的逃避的念头,转开了头,避免再和他的眼光接触,她心底有个小声音在低低地说:

    “不过是个艺术商人而已。”

    这句话能武装自己的感情吗?她不知道。但,当他们并肩踏上寒夜的街头,迎着冷冷的风和凉凉的夜,她又一次觉得内心的激荡。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不大胆,也不畏缩,似亲切,又似疏远。走了一段,他才问:

    “能在此地停留几天?”

    “三天。”

    他不再说话,沿着人行道,他们向前缓慢地踱着步子,霓虹灯在地上投下许多变幻的光影。红的、绿的、黄的、蓝的……数不清的颜色。他说:

    “我最喜欢三种颜色,白的、黑的和红的。”

    “最强烈的三种颜色,”她笑了,“是一张刺激的画。”

    “大概不会是张好画。”他也笑了。

    “看你怎么用笔,怎么布局。不过,总之会是张热闹的画,不会太冷。”

    “你喜欢用冷的颜色,是吗?冷冷的颜色,淡淡的笔触,画出浓浓的情味。”

    她凝视他,微蹙的眉峰下是对了解一切的眼睛,除了了解之外,还有点什么强烈的东西,正静静地向她射来。她一凛,本能地想防御,但却心慌意乱。可是在他长久的注视下,逐渐地,那份慌乱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份难以描述的宁静与和平,喜悦又在血管中流动,和喜悦同时而来的,还有一份淡淡的被了解的酸楚。

    “看你的画,”他说,“可以看出一部分的你,你总像在逃避什么,你怕被伤害吗?”

    “是——的。”她有些犹豫,却终于说出了,“我的‘触角’太多,随时碰到阻碍,就会缩回去。”

    “触角?”

    “是的,感情的触角,有最敏锐的反应。”

    “于是,就逃避吗?”

    “经常如此。”

    他站住,他们停在一个十字街口,汽车已经稀少,红绿灯孤零零地立在寒风穿梭的街头。

    “我从不逃避任何东西。”他说。

    她知道,她也了解,她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所以,他们是同一种类,因为都有过多的梦想,和太丰富的情感,以至于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又不是同一种类,因为他们采取了两种态度来对付这世界,她是遁避它,而他是面对它。在他眉尖眼底,她可以看出他的坚毅倔强。“他不会失败,”她朦胧地想着,“他太强,太坚定,也——太危险。”

    危险!她想着,感情上的红灯已经竖起来了,遁避的念头又迅速来临。

    “噢,不早了,我要叫车回去。”她抗拒什么阻力似的说,觉得这话似乎不出于自己的口中。冷冷的街头,却有太多诱人停留的力量。

    他望了她一会儿,没有多说什么,挥手叫住了一辆出租汽车。车上,两人都出奇地沉默,她在体味着这神奇的相遇,他呢?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但那凝思着的眼睛和恍惚的神态令她心动。忽然间,她觉得满腹温情而怆然欲泪。车停了,她机械化地跨下车,他从车内伸出头来说:

    “明天早上来看你!”

    “我——”想拒绝,但,已来不及说出口,车子绝尘而去,留给她的是朦胧如梦的情绪……三分喜悦,两分迷惘,更加上一分激情。

    于是,第二天来临了,他们到了海滨。

    海边,没有沙滩,却是大片的岩石,嵯峨耸立,高接入云。她仰首看天,灰蒙蒙的天像一张大网,混混沌沌地连海、岩石、她,和他笼罩在里面。她深吸了口气,用围巾束起了被海风任意吹拂的乱发,对他微微一笑。

    “真喜欢看到你笑。”

    “是吗?”她问,“我不常笑吗?”

    “有时笑,笑得像梦,不像真的。”他搜寻她的眼睛,看进她的眼底。“大多数时候,你像是有流不完的眼泪。”

    “噢——”她拉长声音“噢”了一声,迅速地把眼光调开,因为莫名其妙的眼泪已经快来了。“别再多说,”她心中在喊,“你已经说得太多了!”是的,说得太多了,被人了解比了解别人可怕!这人已洞穿了你!

    海浪拍击着岩石,涌上来又落下去,翻滚着卷起数不清的白色泡沫。茫茫云天,无尽止地延伸,和无垠的海相吻合。她站在岩石上,迎着风,竭尽目力之所及,望着海天遥接的地方,幽幽地说:

    “真奇怪,我会选择这个时间到海边来!”收回眼光,她迷惑地望着他,“为什么?我和你才认识一天,为什么会跟你到海边来?”

    “一天?”他反问,深黑的眼睛盯着她。“只有一天吗?不,我认识你已经很久很久了,否则,昨天我不会参加那个宴会,只因为宴会中有你!你比我想象中更美好。”

    “很单纯吗?”

    “不,很复杂,很奇异。”

    别再说!她凝视着他,为什么他不是个单纯的商人?为什么他有那么高的颖悟力?为什么他能看穿她?“很复杂,很奇异”,这不是她,是他。梦与现实的混合品,不是吗?他有梦想,却能在现实中作战,朋友们说他是艺术界的“商人,收集家和鉴赏家”。他击败他的反对者,屹立得像一座摇不动的山。那样坚强,而又那样细致,细致到能了解她心底的纤维,这是怎样一个男人?“很复杂,很奇异”,是她,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