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之上一片雾气沉沉,狂风呼啸,翻滚着浓云的如墨天际仿若即将下坠一般。
满身黑色鳞片的凶兽在云层间穿梭,如婴儿般的鸣啼声此起彼伏,虽长着九颗头颅,但那飞行的轨迹却凌乱得似无头苍蝇。
它脊背上被划开了好几道鲜血淋漓的口子,许是在拼尽全力逃命。
凶兽方躲过一道凌空飞来,如刀锋般锐利的火焰,就在转首的瞬间,不知是撞见了何许,它的若干双眼睛忽就一齐放大,前行的动作即刻僵住。
瞳孔间映出一道暗红色的身影,迅疾如鬼魅一般挡住了它的去路。
云雾遮天蔽日,而男子手中那杆金银相间的长-枪却一如既往流光萦绕。
他眸中凝着淡漠的神色,只线条分明的唇角轻轻一提,用毫无温度的语气道:“还想跑?”
这长着展翅的凶兽名唤九婴,数月间,它不光害人性命,所到之处还会频发水患,天帝不得不下擒拿令。
而天庭中坛元帅哪吒三太子的名号在异兽界内端的是无人不晓,故此自打见着此人第一眼起,九婴便知今日凶多吉少。
纵使如此,它仍旧不甘束手就擒,九颗头颅张开血盆大口一齐朝前扑了去。
见状,哪吒眉宇间的戾气呼之欲出,显然是彻底失了耐心。
若不是答应了李靖要捉个健全的九婴回去,他早就戳碎它的内丹了!
握紧手中的火尖枪,哪吒往后退了几步,振臂扬枪,顷刻间,一张布满烈焰的金色大网在空中铺开。
九婴铆足了劲想去咬这男人的脑袋,而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它避犹不及,眼睁睁看着金色大网化为一鼎大钟的模样,将其围困其中。
三昧真火灼灼燃烧,九婴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痛苦得发出阵阵嘶吼声。
游刃有余地收了火尖枪,哪吒活动了下手腕,只觉得这厮乃敬酒不吃吃罚酒,非得逼他祭出九龙神火罩不可。
既如此,那就让你好好洗个热火澡!
见此情景,一直跟在哪吒身后的两名武将忙不迭跑了过来。
高高瘦瘦的这位名唤目魁,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直朝对方摆手道:“元帅,使不得啊!会烧坏的!”
哪吒知他在顾虑什么,仍旧不以为意道:“不烧,怎会老实啊?”
被三昧真火焚上半个时辰,多半只能抬一条半死不活的大虫子回去向李天王交差了。
另一位身材略显魁梧的名唤朱彦,也是三十六天将之一,倒也知道九龙神火罩一旦祭出去,不耗费些法力是收不回来的,而自家元帅什么脾性,他更为清楚。
纵使如此,朱彦还是满脸堆笑地大胆恳求道:“元帅,这,这毕竟是李天王欲要收来当坐骑的,您,您要不还是大人有大量,放它一马吧?”
闻言,哪吒禁不住提了下.唇角,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些名为不屑的神色:“收这么个破玩意儿当坐骑,他也不怕招灾啊……”
这种驯服妖兽的风气乃近百年形成的,其源头还得溯及到有“普度众生”之称的西方教。
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类的鬼话,他李哪吒是向来不信的。
作恶多端者理应偿命,所谓驯服妖兽,不过就是为了满足那些冠冕堂皇的神仙的虚荣心罢了。
哪吒负手在后,冷眼瞧了约莫一刻钟。
随即,他手掌间腾起金光,几乎是在收回九龙神火罩的同时,若干条捆妖索一齐飞出,将九婴紧紧擒住,动弹不得。
“押回去吧!”他略略一偏头,给了目魁一个眼神。
后者连忙感激涕零地拱手:“是!”
乱局终了,杵在一旁观战许久的青衣男子摇着把折扇走了过来,目魁与朱彦见了,齐齐行礼道:“炳灵公。”
五百年过去了,黄天化这身风-流气息有增无减,他细长的眼尾轻夹,朝哪吒笑得散漫:“说吧?该如何感谢为兄啊?”
为了活捉九婴,哪吒特意请他来布云御风,施以困囿之阵。
三界无人不知,当年商周大战期间,玉虚宫三代弟子黄天化、杨戬与李哪吒乃拜把子的兄弟。
哪吒手握十万天兵天将,南征北战数百年,这还是他头一回要向兄长求援,他就知道,依照这位黄公子的性子,定是要好好讹上自己一笔的。
哪吒略一挑眉,回应道:“没想好,等想好了再告诉你。”
“啧,敷衍。”
黄天化有所意料,状似尤为失望地摇了摇头,手中折扇“啪——”地一声合上,随即只见那漫天浓云逐渐消散开去。
今日恰逢立春,没了黑云压境,云蒸霞蔚间布满流光四溢,满眸皆是甲光向日金鳞开之景。
黄天化迎着和煦春风嗅了一把其间夹杂的芳菲气息,俯瞰脚下的波澜潮生、碧水青山之景,感叹道:“不愧是西海之滨啊,果然大气!”
哪吒与他并肩而站,视线漫无目的地在海岸上梭巡,倏忽间,不知是留意到了何物,那双明亮锐利如鹰隼般的眸子缓缓凝滞。
“哎,你说天气这般好,咱们下去踏青如何?”黄天化兀自提议。
这正儿八经受天庭任命的神仙,向来只有出任务时才能下凡,不似他同杨戬那般潇洒,如今春-日来临,满山野味萌动,逮只山鸡烤了吃,岂不美哉?
黄天化本还想说不如再一道儿去趟灌江口,探望探望那位即将成家的二郎真君,可一转头却是见面前人直勾勾地盯着斜下方,仿若被施了定身术一般。
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沙棘丛生的海岸上,一队西海龙宫的侍卫正簇拥着几人往前走。
其中年迈的那位老者乃四海皆有的龟丞相,至于其余几位衣着素净的男女,显然,哪怕是广交三界友的炳灵公也不认识。
注意到小弟是在盯着为首的那名男子看,神情中毫无杀气,莫名还让人觉出一丝破天荒的柔情。
黄天化好生端详了好几个来回,眼神愈渐微妙。
他用胳膊肘戳了戳旁人,试探道:“你该不会是这五百年来寂寞太久,性取向开始不正常了吧?”
听及此,哪吒慢悠悠回神,一双眉眼渐次平静。
还未来得及回嘴,只见对方已摆出一副坚贞不屈的模样,颇有几分惊诧地觑着他道:“杨戬你是没戏了,你该不会喜欢上我吧?!”
哪吒:“……”
就差将“你是不是有病?”这几个字甩在那人脑门上,哪吒看着他,漠然地眨了下眼睛,随即转身道:“我还有要事,先走了。”
要事?
黄天化盯着前者离去的背影,嘴角牵出一丝深明了然的弧度。
这小子每逢下凡的必去之地,他能不知道?
摇了摇头,他又调转视线去瞧海岸上那道素白色的人影,心下道:啧,不得不说,这厮的仪态确实同那丫头有几分相似,可惜了,是个男人,还嫩里嫩气的。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黄天化蓦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旋即展开折扇,边走边感慨。
“哎——,情这一字,果然沾不得啊!”
声音随风飘来,因着目魁先行押送九婴回天庭,眼下只余朱彦作陪,听及此,朱彦下意识去打量前方男人的神色——
五百年前元帅在凡间所经历的往事,他不明全貌,但他知道,元帅一直在找一个姑娘的转世,此刻,他们便又是要往幽冥地府去了。
就在这出神的间隙,头顶忽地掀起一阵裹挟着血-腥味的狂风,待朱彦反应过来时,只见一只利齿丛生的狰狞大口距离自个儿不过数尺之遥。
“小心!”
话音甫落,一股强劲的力道袭上他的手臂,比他自身的反应还要快数倍,蓦地就将其整个人甩向一侧。
朱彦连忙运功站稳,这才看清方才朝自己扑过来的怪物正是九婴的一颗头颅。
而他的元帅来不及祭出混天绫做屏障,只徒手施法,结结实实地挨了对方全力一击。
两股强大的内力对冲在空中碎裂,荡漾开辐及四方的波纹。
那厢目魁押送至半途,不承想,竟是让这孽畜使了一招金蝉脱壳,断头逃脱,且将自个儿的妖力悉数灌注其中,大抵是想攻其不备,殊死一搏。
此举将哪吒惹红了眼,哪儿还管得了李靖的嘱托。
他祭出火尖枪在掌心旋了几圈,一条金色飞龙腾现空中,对准九婴的头颅就是一阵烈火狂喷。
待目魁带人赶到时,眼前只余下一摊灰烬。
毕竟这位爷方才用的可是六丁神火。
“蠢东西,既有金蝉脱壳的本领,还敢做如此不自量力之事,”哪吒抱臂在怀,眉间怒气未消,讽刺得不留一丝余地,“我若是它,就该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重新修炼!”
因着妖力尽毁,九婴的原身也随之灰飞烟灭。
目魁与朱彦对了个眼神,心下道:完了,这下是真没法儿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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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界之景,以五岳四海称最。
东海之盛源自悬浮于海中的蓬莱仙岛,而西海最为世人所惊-艳的便是海水蔚蓝如画。
西海之滨,烟波浩渺。
龟丞相已有九千岁寿龄,早是一副耄耋之年的形容,手里杵着一根拐杖,走得十分仔细。
而身侧跟着的这位乃蓬莱仙岛的女君,原身为上古羲和女神座下养的一株净世青莲,论年纪,也有五千岁了。
因着是化形为人的神仙,容颜依旧如初,龟丞相往日每逢相见,都是好生羡慕。
留意到身旁人屡次试探的目光,梓菱感到不解,转头问道:“丞相总看着本君做甚?是本君脸上有东西么?”
幻变做男儿的模样,却仍旧用的是女声,这不胡闹么这?
龟丞相曾就任于东海,与蓬莱是旧相识,也是外界唯一见过女君原貌的神仙,知道她是个爱玩儿的性子,老者流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
慈祥和蔼地笑着摇了摇头,龟丞相缓声道:“老朽与女君数百年未见,都快忘了女君长何许模样了。”
“哦——”梓菱顿时理解了他的意思,颇为洒脱地扬了扬唇角,“想看我啊,早说嘛!”
她左手捏了个法诀,摇身一变,霎时恢复了女儿家的装扮。
春风踏着波浪徐徐吹来,女子欺云赛雾般的乌发与水蓝色的衣袂一齐在风中翩飞。
她本是仙女,却更甚仙女,似远山青黛,临水芙蓉。
侍卫们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原以为随行的几位蓬莱仙子已是世间少有的姝色,不承想,有五千岁高龄的女君更为艳丽绝伦。
这蓬莱仙岛“盛产瑰丽”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啊!
至于龟丞相,一颗心却是又拔凉了几分。
怎的数百年过去了,女君反而显得更年少了呢??
难不成只有他会老么?
龟丞相边走边思忖,想着多半是对方飞升为九天玄仙,法力大增的缘故,于是再次开口道:“女君啊,能否给老朽讲讲,您五百年前历劫飞升时,都经历了些什么事儿啊?”
他着实好奇得很,毕竟这历劫飞升可不是每个神仙都能有的机会。
一听“历劫”二字,跟在梓菱身后的两名小仙侍盈蕊和尚茗端的是惊得心头咯噔了一下。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他们蓬莱可人人都很好奇呢!
只不过,这已然成了一个禁-忌话题。
五百年前,女君外出追捕偷盗上古仙草的妖兽,这一走便是数十年。
而她们蓬莱皆为修习防御术与医术的女仙,不善攻击,虽是女君失踪,可众人也不敢外出找寻,更加不敢声张。
等啊等啊,终于在某日见着自家女君昏倒在蓬莱的蕲春谷中。
蓬莱护-法箬蕴仙子通司命之术,当即推星占卜了一番,才方知女君这是历情劫归来,已突破大罗金仙之境,飞升为九天玄仙了。
本是一件值得载歌载舞之事,可女君不仅身上伤痕累累,那双眸子也黯淡无光,盛满心如死灰般的神色,想必是在凡间被某个野男人伤透了心。
那日的女君只笑容惨淡地道了句:“不过是一场情劫罢了。”
而后便再未对历劫之事提及一语。
女君命人取了忘忧泉水,这段记忆便就此烟消云散,蓬莱所有的知情-人士也对此闭口不言。
所以梓菱只知历劫归来后,自个儿便把前世忘了个一干二净,而她也没兴趣去探寻那些凡尘往事。
如是想着,梓菱歪了歪脑袋,回应道:“好像就是睡了一觉吧,本君也不太记得了……”
睡……睡了一觉??就飞升了??
龟丞相听罢,老眼放大,双-腿紧跟着一颤,只觉这漫长的龟生都顿时失去了意义。
梓菱此番造访西海,是为了两日后好姐妹潇芊仙子出嫁一事。
潇芊与天帝外甥清源妙道真君历经磨难,此番终于是要修成正果了。
她身为蓬莱仙岛的主君,必得让小姐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她要让三界皆知,万万不是潇芊高攀了天帝一族。
指着前方那片光怪陆离的珊瑚海,龟丞相回头道:“女君,明月珠都在这儿了,您看着挑就是了。”
梓菱身为女子,虽说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神仙,但依旧是喜爱这些精致夺目的稀罕物。
她黛眉轻轻一扬,求证道:“随便挑?”
“女君送了这般多奇珍异草来,那可不是随便挑嘛。”
思及此,龟丞相笑得满脸皆是褶皱,单靠那株长生草,他再怎么也能多活一千年呢。
“明月珠咱们西海每百年都产一批,多得就跟外边儿的石子似的,您想全拿走也不成问题。”
嗬,这话说得,是想羡慕死谁?
既如此,梓菱也没必要客气,她朝那队侍卫招了招手,洒脱道:“大的,亮的,圆的,通通给本君包起来!”
“是!”侍卫们应声而上。
“哎——”梓菱拍了下仙侍尚茗的胳膊,抬手示意道,“看见没,那个,脑袋大小的那颗,届时让人镶到辇车的顶上去。”
“还有,那一堆粉色的,给本君沿着车檐嵌一圈……”
盈蕊同尚茗一人端着一本小簿子,梓菱边说,他们边记,二人心下皆是忍不住犯嘀咕——
镶嵌这般多明月珠的送嫁辇车,这得多少匹天马才能拉得动呀?
吩咐完装扮辇车的事宜,梓菱便脱了鞋袜亲自下水捞明月珠去了,明月珠有的个头类似珍珠那般大小,她寻思着溜一串来挂在腰间做禁步也不错。
海水清澈透亮,姑娘白嫩的脚趾合拢,正是夹住一颗闪着蔚蓝光芒的小珠子。
她这厢堪堪伸手拾起,鼻翼忽地一动,嗅到了什么烧焦的气味,有点像——
未等她思绪落定,盈蕊那丫头已率先开了口:“咦,是有人在烤肉么?”
“咱们西海禁烟火,那是天庭的三太子又在上头放火烧妖了呢。”龟丞相如是解释道,听着这语气,像是已经见怪不怪了。
“三太子!”
“是与清源妙道真君一般英明威武的那位哪吒三太子么?”
闻此名号,盈蕊忽地颇为激动,用不着看她的神色,都能猜得出眼里多半儿是能放出星光来的程度。
梓菱漫不经心地挑拣明月珠,初听“放火烧妖”时,只觉此人似乎有些暴虐,但此刻,她突就来了几分兴致——
天庭竟还有与清源妙道真君一般英明威武的神仙?
心下按捺不住,梓菱这便起身转了回去,朝盈蕊招手道:“那三太子是谁?什么来头?与本君详细说说。”...